众人低眉的瞬间,赫连诚与车内的永圣帝四目相交过,才跟着低下头去。
只是没等永圣帝开口,这位淳于公子反倒先声夺人,扯了袖子哭起来。
那哭声凄凄,大有乐府老俳优入木三分的架势。
可惜在场没人惯着这位师州故刺史之子,永圣帝单等他哭得没趣儿了才开口——
“淳于公子,何以落得这般田地?”
淳于翕止了哀泣,他未能博得永圣帝同情,周围冷漠的目光又扎得他浑身不舒服,回起话来便更不自在:“主上有所不知,那海寇以先父遗体相逼,将我囚禁于暗无天日之地日夜折磨,幸得主上神威天降,微臣才得以重见天日!”
永圣帝意味深长地哦了句,“那么令尊遗体——”
淳于翕顿时往前跪了两步,一字一句生怕不够荡气回肠,“微臣拼死护住先父棺椁,否则万死也不敢来见主上!”
“很好!”永圣帝伤在胸口,坐久了似有些乏累,于是他靠回软枕,合上细眸,“我记得淳于家祖上是在朔北睢宁,对么?”
“主上圣明!”
淳于翕伏在地上,他以为永圣帝要再说些什么抚恤孤子的话,谁知下一刻却只听见主上冰凉透骨的旨意——
“有道是落叶归根,那你便护送你父亲棺椁,即刻回睢宁去吧!”
“主上!?”淳于翕震惊之余,甚至顾不得君臣礼数站了起来,“眼下朔北不是——”
永圣帝脸上的厌烦之色尽显无遗,他抬指轻点朱林蔚,分明不容淳于翕再肆意置喙,“朱中正,你倒说说,我大梁的九品中正制,选官首要为何?”
朱林蔚大袖一挥,隔空扇了淳于公子一巴掌,“回主上,乃是孝悌忠信!”
永圣帝又立即追问:“若是为子不孝,其乡品又几何?”
“乡品为卑,恐难当刺史重任!”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眼见私下已是商议妥当,情急之下淳于翕哪管李护军是否在身侧,偏去抱一介重伤之人的佛脚——
“朱林蔚,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眼下吏部无人主事,李护军乃兼任录尚书事。师州刺史既要直面五部,其险丝毫不亚于望京——如此要职岂能不与李护军过目!?”
“大梁天子在此!”朱林蔚拱手向金根车,义正言辞势压淳于公子,眼下四面皆是永圣帝的臣属,李护军中了暗箭自身难保,淳于翕这般放肆,就是自己要往火坑里跳,“你口口声声要李护军前来,究竟是想他来包庇你,还是要让天下人都以为李护军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难道不是吗!”淳于翕突然看穿了这位年轻的永圣帝,仰天而笑道:“孝悌忠信,慕容裕,你又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你——”
一记银光骤然闪过赫连诚的双眸,收刀入鞘的动作实在太快,甚至没让车内的永圣帝见着半点血丝——
人便倒下了。
街头巷口瞬间死寂一片,只听中常侍代君宣旨,声音直穿过百官所在的街巷——
“淳于翕欺君罔上,师州刺史赫连诚奉旨将其就地斩杀,以儆效尤!”
酉时,官舍的上房门前,赵云清从外面匆匆往回赶,正撞上出来的裴云京。
“明公还没醒?”
赵云清在外头走一遭,甲胄上除了寒气,还有一股温热的血腥味。
裴云京摇摇头,低声叹道:“这回明公冒进了,他将老太爷太夫人挂在心尖,若非李侍郎那一句撕心裂肺,明公也未必会单枪匹马去救人。”
“先别管李侍郎王侍郎,眼下外面可都乱了套了!”屋内尚有老太爷太夫人随侍,赵云清一把将人拉到廊下,说话飞快,“他慕容裕趁人不备,竟将淳于翕斩于车前,还叫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赫连诚做师州刺史——一介乡野匹夫,他知道刺史这两个字该如何写吗?”
裴云京却丝毫不意外,反问道:“那你何不带人前去阻拦?”
“慕容裕到底是大梁天子,且百官随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平日里怠慢些许便也罢了,”赵云清虽不聪明,可也知道明公未醒,万事不宜轻举妄动。他回瞪一眼,眼角眉梢带着埋怨,“这会子带人阻拦,岂不正落人口实?”
裴云京倒被瞪出一派好脾气,“你既知道他们忌惮明公,那便让那个赫连诚摆几日官架子又何妨?”
赵云清一愣,“你言下之意——”
“师州刺史既非阎罗判官,死过一个,难道就不会死第二个?”裴云京端的一派儒将风范,说的话只叫人不寒而栗——
“坐得上刺史之位又算什么了得?也得有能耐坐稳当才成!”
第041章 拷问
四九将近, 江左百姓头顶的阴天突然见暖,铎州父母官剸繁治剧,席不暇暖, 离家不过三日, 第四日清晨便有人登门求见。
“老爷不在, 表公子请回吧。”
谢府府门虚掩, 自门缝里瞧那位表公子,其身后跟着的大约是位管事,只是他周身衣料单薄,甚至不如谢府看门扫地的仆役。
南北二谢原属士中当轴,其中三亲六眷,四姻九戚数不胜数, 能登堂入室的却实在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