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昣已经背过身不肯理他,任铠顿了顿,只说:“军报上写着老童战死,可咱们几个到底也没看清,只知道他是在公冶骁身边咽的气——可自那之后,公冶骁时常鞭打几个士兵,你道那其中有谁?”
贾昌眉头一皱,“其中有谁?”
“便是老童的跟屁虫小周!”郭昣忍不住补了一句,不过转头看贾昌的时候还是鼻孔朝天。
贾昌没听过这个名字,又问:“小周又是谁?”
“小周便是周业,原先在世家庄子上做衣食客,土断之后投了军,正划到长水营里,周业年纪小,老童又是个软心肠,便不时照顾这小子,”任铠叹道:“这小子倒不算忘恩负义,彼时老童惨死被周业瞧见,只是事后公冶骁威逼利诱,又不时借着劳役打他以作警告,这就是存心要他死!他也是好容易才找着机会将真相告知。”
张谧贴着任铠坐在里侧,静默半晌终于开口:“小周不过跟在老童身边几个月,尚且愿意为他豁出命去,咱们若是不为老童讨还个公道,岂非比公冶骁还要不是人!”
贾昌点点头,下一句问的却还是别人,“周业现下可还在营中?”
自他来探监到现在,张嘴闭嘴便是不要得罪,对老童的死倒是半点不关注,任铠不胜寒心,“老贾,我知你不信,可你我心知肚明,眼下便是你想要咱们别与公冶骁对着干,咱么也已经干上了。护军大人将咱们发配到这不毛之地,绕过这座山便是五部巢穴,他要公冶骁死,公冶骁迟早就会拉着咱们一块儿死,”任铠放下那只胳膊,掌心贴地的模样几乎无异于卑微祈求,“便是不为老童,难道咱们就不该先下手为强么!”
贾昌当然不认同,“那你们打死他便行了?”
“大梁律法向来庇佑世家高门,此事若照常申诉,一条寒门贱命,如何值得廷尉大做文章?”任铠五指微微蜷缩,撑着自己坐回去,语调随着起身而更高,“只是天子尚且不敢直面民怨,若是咱们将事情闹大,来日联名上告,何惧公冶骁手眼通天?”
贾昌不禁感到可笑,身在朝堂,对政局的见解也是因人而异,“你说得轻巧,江左朝堂有如暗潮涌动,其中的水深得很,单凭你我如何能在几方势力之间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荣华富贵迷人眼,这么说,贾将军便是不愿意帮老童报仇了?”任铠哪里看不出他的鄙夷,只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低声下气不管用,任铠也不想自讨没趣,“也好,左右也是咱们承老童的情苟活七年,七年说短也不短,算是够本了。来日一刀下去不过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咱仨再做盛世好汉不迟!贾将军,牢房污秽之地,还请您快回吧!”
先前郭昣如此态度,贾昌只当他孩子气性,可他心里同样堵着一口气,言至于此也有些失控,“你们口口声声要我帮忙,字字句句全然不信我,你们又可曾顾念过儿时情谊?”“早知官大一级要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我不如这就去求护军大人撤我的职!索性与你们一道入这牢房,去那刑场!”
三人都不吭声了。
可叫他们如何能不艳羡?
贾昌生性内敛,虽为寒门,却家道中落,父亲又获罪于天,在狱中郁郁而亡,亲兄亲嫂拐了钱财四海逍遥,独留他与母亲捉襟见肘,遭人白眼耻笑。
因着老童的关系,贾昌与他们几个也算得上儿时玩伴,彼时几个人一同光着屁股,谁也不害臊,大家滚的是同一遭泥坑,踩的是同一弯溪流。
可慢慢贾昌就不愿意再来了,
他心知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始终有一点鄙夷。
所以长大了有人平步青云,有人原地踏步,如今贾昌是高高在上,这份落差带来的耻辱远比官阶等级来得巨大,来得更刺痛人心。
“我也不瞒你们,”半晌贾昌又开口,“此事我确实是局外人,可当局者迷,你们为替老童报仇不择手段,岂知仇恨会蒙蔽双眼,会让你们不知不觉成为别人的手中刀?”
任铠眉头一皱,最先反应过来,……怀疑周业,可他一个无根无基的野小子,有什么能耐叫你忌惮?”
“他表面上看着无根无基,可但凡大树小树,那根基都是埋在地下的,”贾昌凑得更近,声音也更压低一些,“倘若他背后有主子,倘若他的主子根基深厚呢?”
张谧与任铠对视,这打哑谜要打到几时,“老贾,你到底想说谁?”
牢房那一片又沉寂了,贾昌再次看向走廊的尽头,一副欲言又止,隐衷难言。
郭昣这暴脾气经不住,眼见要催,又被任铠止住,只见他凑近两步,扒上木栅栏,“老贾,再不济便是脑袋搬家,你既要咱们几个信你,我也不要你说出全部实情,可你至少告诉咱们几个,到底该怎么做!”
“老任——”郭昣不肯信他,可又被任铠挥手拦下来,后头张谧见老任转变态度,咬牙也跟上,“对,你好歹告诉咱们几个,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牢房走道的尽头并没有人,只是他们所在的墙外却站着谢元贞与赫连诚。午后烈日当头,赫连诚为谢元贞撑着伞,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