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渐渐地有些困了。背后的人呼吸温和,吐息有暖意。阿戎这怀有孩子之后,嗜睡和困顿的毛病是一时也好不了。如今孩儿已有三月,已胎动得这么严重,脑袋也越来越迟缓。加上就近所发生的事情,便如天旋地转一样让她吃不消。这一切的起因,好像就要从冰海翻船那夜,看到慕云歇的第一眼开始……
她倚靠着身后的温热臂膀和胸膛,虽然看不到他的模样,但却不难想象。那天换成是他躺在地上,她对着他瞧了许久许久,该看的仿佛都已经看尽了。
重樨沉眠了千年,再醒来,就学不会像常人一样睡着了。一条穿梭无影踪的神物,一个拥有人身与龙身的怪异存在,他不能睡着,总觉得很可惜。
睡着的人,魂就会进入中阴。有梦者魂自归梦渚,无梦者便在广大中阴之中游荡。到了醒来的时候,陷入梦渚的魂便回到中阴,按着原路返回身体。
重樨一千年未醒,一千年无梦,魂在中阴飘荡无尽。沿途多黑山险恶,黑火灼魂,魂魄赤脚行走,早已疮痍满身。这千年当中,他在找寻的是与他共鸣的族人心跳,只有因此,他的魂才能从中阴回归心脏。这便是族血之召唤。
中阴之中脚重千斤,身如石穿,便以为命途如此而已。当走至一处凄风之中,蓦然听到与自己相同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他由此悸动。
眼见她睡着了,重樨便将她揽入怀中。祖血的温度如此相近,她身上丝毫感受不出千年当中族人绝灭的痕迹,而他是因她而生的。在这二十年间,他从万里无边黑暗,向着光明人世踽踽独行,循着心跳而往,终于走出苦海。
或许她是不能明白的。但她没有推开他,没有拒绝他递上来的食物,便算是一种相认了吧。重樨望着她,她的眼皮在微微地颤动,他便知道她是方入中阴。若这颤动停止了,那才是她的魂顺利归入梦渚。然而就这样望了她三个时辰,她的眼皮仍然没有松懈下来。
重樨担忧地握紧她的手,将她整个从后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这样过了许久,他听到门外站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脚步虽然细弱到像一只飘动的魂,但裙摆的摩挲却暴露了她的身份。
门外的人没有进来,门里的人也没有说话。重樨知道她是谁,在这个世间,知道他的存在的,无怪乎也与千年之前的儇氏有关。儇氏王脉,奚族后人,龙父之子。
慕云歇不会出现于此,王脉在他怀中,那么门后的就是奚族的后人。她的魂魄能够走入过去未来,她已经见过他,他也记得她的模样。而门外的人,也不知道是从过去来的,还是从现在来的。
门扉的缝隙很大,从中深入一只小手。那双小手的主人拼命地扒开门缝,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过了半晌,一个小女孩走了近来,穿着稀少破烂的衣物,一双晶亮的眼睛打量着他。
那双眼睛看了许久,这才发觉他的眼睛与她已经对上。她浑身颤抖了一下,从那门缝当中跑了出去。
她已用身来窥别人的命,在别人的命里,她还想跑去哪呢?
奚族人使用了洞天的能力,可以看到久远后的事情。那女孩方才看到了他,而在几天之前,她也在远处窥探过他。在更久之前,他也曾看到过她出现在他将要死去的当口。那是久远前就存在的古老职业,窥命人。
重樨安静地看着怀里的人,很快便要天亮了。天越来越蒙蒙亮时,他的眼睛便有些难受,因千年不曾醒来,甫一醒来的这段时间,还是无法面对阳光的。
他用黑色的巾子遮住眼睛系在脑后,将阿戎缓缓地放置好。等她捱过白天的日子,晚上再来陪她。至于为什么不立刻就带她走……
她腹中的孩童还太弱,若要走出狼心香包围的这屋子,恐怕会要她痛得生不如死。他不忍心。那看来想要去掉这狼心香,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了。
或许这个小女孩就是上天所给的机会。
重樨以精气抵挡狼心香,走出子午间的范围。他回头伸出手指朝门勾了勾,那门便重新带上。晚间风大,不能让她再着凉。
他随后朝着前方的小女孩儿一个闪身,那小女孩儿停下来朝后看了看,并没有人,转身却看见重樨已站在了她身前!
她吓得后退几步。
“你是奚族人?”
那女孩没有否认,有些害怕地向后退了退。
“不要怕,奚人对我有恩,我不会伤害你。”
小女孩定了下来,怔怔地抬头望着他。待她放松了警惕,她跪了下来,依着古老的礼法叩拜下去。随后她抬起头来,向他热切地伸出手。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到窥命的世界,幼小的她伸出手去,想亲手摸一摸眼前的人……瞧瞧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重樨蹲下身,让她的手指触碰到自己。他随后笑着说:“奚人从古顺服,但母亲曾说,奚人也是应该为自己而活的。除了祖先,不要再拜任何人了。”
女孩目光闪烁:“我不会拜他们。我有狼心香,我能制服任何人,让他们全都听我的!”
重樨望着她意味深长地说:“狼心并非良药,它伤人也伤己,也许你将来会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但在我那个时候,有一句老话。龙亡于子,巫亡于己。”
小女孩睁大着水灵灵的眼睛,摇摇头说:“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你将来便能明白。”
没过多时,小女孩的整个身体变得模糊,再过一瞬她消失在他的眼前,好似一片烟灰被风吹散了。
重樨回头望望阿戎被关的这间屋子,子午间子午间,这间屋子并不是齐宫中所建,恰恰相反,齐宫才是建在这拥有着古老气息土地上的后来者。他脚踩着的乃是熟悉的土地。千年之中,儇国留下的唯一的残垣断壁,也是后人告诫后人之“祖命神龛”。那奚族女孩来到此,也是堪破了此间的神奇,想要有人为她指点迷津。
矮墙枯藤当中围着陋屋当中,有他心里唯一在意的人。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母亲曾问:将来想要迎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那时他回答:“心意相通的女子。”
清早醒来的时候,阿戎的精神好了许多。昨天夜里仿佛在温暖的被头中睡了过来,早起见到门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心里都好似暖融融的。
正午的时候,月梨按时来给她送饭。阿戎接下
后瞧见里面有个纸团,遂打了开,里面用古金文撰写着四个字:“掘地三尺。”
阿戎初读,以为是月梨给她送信报,要她挖地道出去。但又想不对,月梨并不知道她认得字,而且认得金文。她将那纸团在鼻尖仔细地咻过,闻到了细微的龙涎香味道。那就是当初覆罗水姻帐中弥漫的气味。
她明白了。
待到了下午时,耶律澋、萧不烟和寻姑一起来了。门被十位打开后,三个人站在远处观望过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怕狼心香的作用,还是怕给皇帝的人看见。
月梨拖着脚链走过来跟她说:“姑娘,晋王让我给您传话,说他今日里被允许出来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见您。”月梨回头望一眼,低声说:“我看晋王殿下前些时日虽然被关着,好歹有美人相伴,此番倒不能说来看您是有多真心。”
阿戎倒觉得他们来得也巧。她正有好些疑问想问他们。
“你帮我去跟晋王说,请他向冰湖的养鹅人打听,是谁告诉他狼血喂头鹅的办法,还有,你想着问问萧郡主,她为什么会想着家宴早上去野趣园打狼。问这话的时候,不要让寻姑听见。”
月梨不解,但还是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月梨来说:“姑娘,晋王殿下说他也曾问过此问题,那养鹅人说这是他们奚族人养鹅的传统。萧郡主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奴婢娄哥跟她说,皇上喜欢狼皮,正巧娄哥也说,宫里野趣园看园奴与她相熟。”
阿戎点点头:“看样子,那看园奴也是奚族人了。”
月梨不敢回答,又返回去问了一问,回来答:“是。”
她的脑子里越来越明晰,从最初她进入大同齐宫,听那寻姑说了第一句耐人寻味的算命之言,似乎这一切路径都早已安排妥当。跳动不安的绿琥珀、狼血喂大的头鹅、家宴上死掉的沾着狼血味道的萧家婢女,让她越来越失魂落魄,直到听到那句“慕云歇要借腹生子”的话,她便下决心交出龙筋、圣旨,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但一旦她交出圣旨,她明明可以走,却被她的巫蛊困住,再被关入这里。这一切的编排,看起来都顺理成章。而与此同时,因为受到刺激而被放出的龙,那受困于绿琥珀当中的禁锢的灵魂,也和她的命运交织起来。这一切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牵丝人,那就是覆罗水姻。
那么“掘地三尺”,也是她的意思了。覆罗水姻到底想借她做什么呢?
阿戎觉得不可思议。她见过宫里的人下棋,那棋盘便是一张网,盘根错节。她已经成为了慕云歇手里的棋子,却又忽然间成为了覆罗水姻手上的棋子。他们拿捏着她的步伐,究竟想让她走到哪里,吃掉什么敌人,达成什么目的?她摸了摸腹中的胎儿。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它,或许也是这棋盘中的一步棋吗?
阿戎望着那缝隙里的亮光,一直一直地盯着那光消失,变成黯淡的颜色,再到入夜,整个子午间全部都暗了下来后,她集中精神地睁着眼睛,转过身来盯着墙壁。
如果昨天晚上不是梦的话,那个人就会再来的。因为她记得那个人说,让她留着肚子等他带好吃的。
若要按着以前,她真的可以撑着眼皮等一晚上,但现今因为肚子里的那家伙,她睁了一会儿,便有些困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望见身前已经站着一名素衣男子,他的模样是那晚的面孔,阿戎与他对望了一会儿,她在眼前的人目光中,也有许多深奥的东西。
重樨有些意外:“你在等我?”
他颇有些意外,微笑着蹲坐下来,将手里拿着的的纸包和竹筒递给他:“是汉人的荷叶珍珠鸡、还有南方的竹蔗汁。我想着你身子弱,吃些软和的要舒服些。”递给她后,看着她大口吞进去。
阿戎唇边剩了一粒饭,他伸出拇指抹掉。
阿戎的唇抿了抿,让开了些许地方。她似乎有些在意这种触摸。
重樨轻笑一声,没有说话。目光却瞟到地上的一张纸团,随后他将那纸团捡起,看到上面的“掘地三尺”金文字条。
重樨看过后,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阿戎吃过东西之后,很快便困顿了。她已经等了很久,到了现在再也支持不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这一次她的眼皮并没有跳,重樨轻轻抚过她的发梢,感知到她已经开始做梦了。
待她熟睡后,重樨拿起那个纸条,决心去会一会写这四个字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