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几个找事的人走出去,阿戎望着覆罗水姻,见她嘴边收回了方才的微笑慢慢闭上,目光又和平时一样变得慵懒。
阿戎在宫中日多,也知道皇后是这后宫的主掌,再加上萧家无可比拟的地位,可以说没有人敢在皇后头上松土的。覆罗水姻是奚族人,奚族在这里是奴隶身份,但覆罗氏因为世代的巫祝身份反而能有飞黄腾达光耀门楣的,也说明了其厉害。可是覆罗水姻能随便一句话就将皇后赶跑,将黑的说成白的,也太过于神奇。
阿戎转头去揣摩这皇帝的心理,皇帝对覆罗水姻前时今日冷暖不同,总不能还是因为她的姿色撩拨吧,总归是有什么他不得不依从她的缘由。
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此时安静下来,她也不再去想覆罗水姻之事,她将袖中藏着的圣旨拿出来,头一次认认真真,扬起双臂高举头顶,跪伏于皇帝下首。
这一刻她已经演练了有上万次,因这是父亲多年的心血,他早已将这样盛大的礼仪教给她,这不是拜给眼前这耶律珩的,而是拜给父亲,祖先,以龙筋告慰他们之灵。
一者拜帝。
“无帝无儇,无父无我。”
二拜吾国。
“知我生门,魂归梦渚。”
三拜吾血。
“祖血传承,王脉始终。”
这三句是父亲所教,早已经烂熟于心的。而今为了这个孩子,她将暂时卸下这个担子。父亲的夙愿已经完成,她将倾尽全力去保护这个孩子,做个称职的母亲。等他长大了,懂事了,她再踏上所有儇氏王脉的道路。只是她忽然有些庆幸,她是女子,按着父亲所告诉她的,她所生的孩子并不再属于儇氏王脉,他是吾国之民,只不过不能算是吾祖之血。“祖血传承,王脉始终。”这句儇氏的老话似乎早就已经遇见到了今天血脉没有办法为继的局面。没有王脉可以继承,儇氏到此为终。
父亲说很早的时候,王脉只与王脉成婚,兄妹为夫妻是定论。儇国是个与世隔绝的方国,将自己藏身于神秘的土地,为的是保守大帝当年留下的秘密。直到龙的出现,将儇国的秩序打乱,将血脉偷走,也利用血脉的交杂知晓了大帝的秘密。父亲说孽龙是儇氏大仇,龙不绝于世上,儇氏祖先难安。可是祖先们称雄的时候已经太过久远,儇氏人早已经不再遵守与兄妹通婚的祖律。这一点,当儇氏人从自己的桃花源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阿戎行的这礼,肯定是不合耶律珩的礼数的。但耶律珩并不想计较这么多。他今日应付了大臣,回来后又应付了皇后,眼下已经倦了。
“有什么话快说吧,你这怀着孩子,就不用跪了。”
大石宰是个有眼力的,走过来将她铺陈的圣旨拿起,打开一看章子,便道:“是先皇的圣旨。”
然后赶忙拿上去给耶律珩看。耶律珩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深思了半天,摸了摸下巴的胡子。
阿戎将龙筋从缠绕的臂膀上解下,高举着:“父亲儇世三十年前曾受命将一条龙筋带回,用以压在黄龙府塔下。这三十年来,父亲一直立志诛杀孽龙,将龙筋带回。现如今,父兄已没,儇戎继承父亲遗志,将龙筋带回,以供宝塔镇压,断其龙脉,永绝后患。”
耶律澋这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料到她忽然间就自己捅露了她不是萧氏女的秘密,还说什么父兄是杀龙的,且都已经死了。虽然他听得云里雾里,但这欺君之罪却是没跑了。
耶律澋扑过去拉扯她衣裳的一角:“父皇,鸳鸯近来噩梦连连,这会儿是有些魔怔了,还妄想自己是个屠龙人,哈哈哈。”
大石宰赶紧使个眼色,那意思是告诫他,皇上都看见圣旨了。
“这章子难道能是她梦游时自己拿了先皇玉玺盖的?”皇帝果然提高了声调问,随后一沉思,“这圣旨上所写,三十年前的龙祸是什么意思?”
大石宰躬身道:“皇上想必忘了,不过老奴依稀记得。
三十年前司天监报:有孽龙下世,将与大齐争天下,应立即修百丈塔镇压。传说当中,只要将龙筋镇压在降龙的塔下,定然可封闭其血脉蔓延。此事惊动先皇,先皇确实有广散英雄帖屠龙之事,也确在黄龙修塔,只是修到半截,他老人家便仙去了,半截塔至今也未修好。”
皇帝拿起那圣旨看了又看,随后转交大石宰,说:“那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大石宰如实禀报:“确有其事,但那时老奴未曾得幸侍奉先皇,司天监一向出入先皇宫殿旁若无人,这事恐怕只有司天监的少数人知道了。”
“那么,当时说道有孽龙现世的人,又是谁?”
大石宰想了想:“当时的司天监之首,就是覆罗大巫。”
大石宰说到这个名字时,音调还弱了许多,以为恐怕皇帝会因为覆罗大巫主导了冤杀昭怀太子之事,又想起他父亲昭怀太子来,惹出伤心反而动怒。
但奇怪的是,耶律珩并没有立刻生气,反而瞧了一眼坐在下面的覆罗水姻:“你祖父这件事,你可有什么看法?”
覆罗水姻也跪下来:“祖父当年犯下巨大的过错,妾身也痛心不已。您若问妾身,妾身恨不能早生十几年,阻止祖父做下如此错事。”
耶律珩苦笑一声,没有说她什么,但看着她的眼神里并不带着怪罪。但他转头瞪向阿戎时,却全然变了一个人,只仿佛睡狮从母亲身边苏醒一般。
他对着阿戎说:“覆罗大巫果然算得很准。现在景国已将我大齐土地吞了大半,就差把朕赶出大同府了。你这龙筋迟到了三十年,即便是我现在开始造塔,等造好的时候,我大齐也已经亡了吧?”
阿戎仰头说:“此事我不清楚。”
“那这一根刮得干净的长鞭子,就是你说的龙筋了?”
阿戎道:“是的,为了杀它,我已经追踪了三年。”
皇帝忽然笑了两声,阿戎没有听出来其中的意味。皇帝指着身旁的大石宰,对着阿戎问:“他是龙吗?”
“不是。”
皇帝又指向覆罗水姻:“她是龙吗?”
四下明白过来的仆婢众人都轻生嘲笑起来。阿戎自然明白了这意味,但仍然答到“不是。”
耶律珩站起来,拿起身前桌上一个铜壶,作出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一样的表情:“朕知道了,这才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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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婢女笑出了声。耶律澋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出声。
皇帝将那铜壶狠狠地扔到地上,铜壶并没有损伤,从那壶口冒出汩汩的泛着热气的酒来,发出了巨大的与地面碰撞的金属声音。
“看吧,朕杀了一条孽龙。”说完后,皇帝首个带头大笑起来。连平日里对阿戎颇为好奇的大石宰都忍不住笑得喉咙颤了几颤。
阿戎脸上此时已经再没有一丝的血色,神情变得淡漠:“我只是来告知你的,既然告知了你,我就可以走了。”
皇帝突然暴躁起来,道:“想走?你以为朕的宫中已经可以任人这么随意践踏了?我不管你是楚人还是景人,你玩弄朕,朕能诛你九族!”
阿戎看他如此跳脚,也不是她原先心中所想的,感激父兄献出生命拿回龙筋的喜悦。这是她没料到的。
“我只知道父命达成,他与三兄都可以安息。我也无须和你多说。”
眼前的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皇帝是个愚人,信巫的话,可以不计较父亲的死,但确不相信龙的存在,不相信她手里的龙筋是真。阿戎一路上见了许多如此的人,他们昏庸,他们毫无见识,却在亵渎着活人的崇拜,草菅活人的性命。
她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却忽然鼻子里闻到一丝异香,让她迈不开脚步。
“大逆不道,给我把这女人拖出去斩了……斩了!还有阿澋,褫夺晋王封号,先给我关到大狱去!”
这话刚说出来,在场众人都愣怔住,也没有侍卫出来真的去押晋王和定好的晋王妃。
“快,快拉下去,斩了,都愣着干什么?”
耶律珩说了几声之后,大石宰才给了侍卫使了个眼神。侍卫往上慢吞吞地走几步,好像等着什么人做出收回成命的指示。
这时覆罗水姻忽然说:“慢着,皇上。您不能杀眼前的女子,更不能将晋王推入深渊啊。天命星早已告知妾身,晋王就是未来的主君,而眼前的女子……”
耶律澋惧怕地缩回身子,盯着覆罗水姻,期盼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覆罗水姻此时回头望了望阿戎。她从阿戎的脸上感到了极端的杀意。皇帝亵渎了她的父兄,恐怕是撞上了她的死穴了。不过这也正是她想看到的。
因为看到阿戎,就仿佛看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在父亲惨死后,她才看穿了现世的可怕,才发觉现世亟需改换天地,否则她将永远等不到安宁的那天。那忽然间的彻悟使她获得了比祖父还要敏锐的通灵的能力,也就在那光景,她能够看到某个人的历史,洞悉某个人的未来,即便要耗费她所有的精神,舍掉她后半生的性命,她也是极乐的。
而如今的阿戎,就差觉醒的那一刻了。
覆罗水姻嘴边微微一动,“眼前的女子,确实无用,但却是杀不死的。若想要她真的死,得……”
她附耳在夜里珩身旁说了些什么,随后耶律珩眼睛大睁,愣在铺着狼皮的金座上一动也不动了。
覆罗水姻缓步走下来,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一根寒毛的,放心……”
这放心两字出来时,她的手便要放上阿戎的肩头。阿戎已经醒悟她手上的气味有迷惑人的功效,便说道:“你滚开!”
此话说出时,忽然间腹中剧透无比,覆罗水姻低声道:“给你所用并非方才给萧不烟所用之迷香。给你所用为胎动之狼心香。”
阿戎腹痛之时,已再无说话之能。但那狼心香威力太大,疼得她忽然间仰天大喊一声,几乎震得房梁颤动。
侍卫虽然害怕,却仍然抓住她的胳膊,反手将她拖了出去。临出去时,覆罗水姻在她耳边轻声说:“置之死地方获新生,你从前根本就不曾震得活过。”
覆罗水姻此时将手指放在阿戎人中之上,那狼心香的气味贯穿心肺,阿戎的神智越来越混沌,渐渐地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的时候,她听到覆罗水姻同皇帝说:“景国人要看到她与晋王大婚,才肯成全止战一年之约定。晋王与她都不能有事。且她是不死之身,要想让她死,先得杀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