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番外
我叫顾庭生, 八岁那年从锦城市第九附属医院出院, 这家医院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是专攻精神科疾病, 住在这里的人根据我的观察,我的病友们都是精神上有病。所以这家医院通常人们又称精神病院。
我出院的那天,是八月,下着雨, 只有顾醒松身边的助理来接我,他对我的态度用恭敬两个字形容挺合适的。那天他开着一辆车,看起来很高级,我觉得我能叫出这辆车的名字才对, 但是我现在脑子很迷糊, 我偶尔能记得很多东西,但更多的是忘记。
比如顾醒松和袁梦宇是我的父母,可是我现在本能的拒绝称呼这两个人爸爸和妈妈。
我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这么仇视这两个人,唯一记得的只有我厌恶他们的感觉。那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上的、近乎本能般的厌恶,可是我为什么会厌恶他们,我不记得了。
而且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我回到家中的情况也没有好转。当我每次想要思考深思时, 一天三次的药片咽下肚子,就想要睡觉,想要发呆,那些药物让我感到我的大脑疲惫极了。
这时我觉得我连顾醒松和袁梦宇都不怨恨了。精神类药物非常影响我的脑子,我发现吃了之后竟然能让人做到什么情绪都没有。
因为疲惫极了, 又疲惫又困顿。既不会产生负面的情绪,也不会开心。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都以为人都是这样活的,不会觉得活着有什么开心,但也不会觉得活着有什么厌烦。
只是活着。人活着只是活着,毫无目标的无意义的活着。
出院是八月,没有在家中多呆两天,顾醒松的助理又来通知我去上学。
我有一整年没去过学校了,更神奇的是我也不记得学校的生活是什么样,我不记得我在学校有没有朋友,我甚至记不清自己现在上的是几年级,更不要说教我的老师是谁。
助理也很神奇我这样的状况,大概他也觉得这情况很严重,和失忆没什么两样,然后他请了他的老板顾醒松来处理这件事。
我后来才知道,顾醒松那天原本要出锦城南下,南边有新的项目他要亲自去监工,袁梦宇此时则是人在国外半个月内都不会回来。
那天见到了顾醒松,我很惊讶,我都忘了原来我还有一对儿父母,因为真的很少见到他们,少到都快忘了生命中有这两个人的存在。
顾醒松大夏天的穿着长袖长裤,他来了,屋内的空调从二十六度又调高了两度。当时我坐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窗外是铺着草坪的绿地,我隐隐约约的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我记得当我看向窗外,应该是花圃和高大的树,但是这里的房子后面只有绿色的草坪。
顾醒松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着这片绿草地在发呆,我感觉到他过来了,可是我不想理睬他,我现在的常态就是谁都不想理会,累,我觉得很累,即使每天我都只是在发呆而已。
顾醒松也没有出声喊我,而且他做出了一件很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这个男人病弱、眉目清秀,眼神常年带着点阴郁,但他同时也肃穆、严谨,这样的顾醒松现在却和我一样,在我对面席地而坐。
我看着窗外,感觉到他在看我,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这样坐了多久,直到我觉得腿麻了,换了个姿势,顾醒松喊我:“庭生。”
我才慢慢地把头转过来,我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长久的没有移开。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一件事,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做,只是很疲惫。
我经常目光定格在一处就半天不动。因为我很累,每一次连目光转移一下我都深感疲惫。
顾醒松对我笑,他说:“你的眼睛很像我。”
我看着他不吭声,顾醒松就继续说下去:“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是在记恨爸爸吗,但是把你送到医院也是为你好,你看现在你安静多了,之前你非常的暴躁。”
我听着,我不明白顾醒松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是真的不明白,但是我看到顾醒松看我的眼神,他的眼珠黑的非常纯粹,看我的眼神是我从来没在第二个人眼中看到的眼神。
有一点点的像奶奶,还有一些挥之不去的阴郁让我感到熟悉,然后更多的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情绪。
现在他这样看着我,我突然还觉得他好像有点伤心。
顾醒松说:“你有些像我。这点不好。”
我告诉他:“我好累。”
顾醒松听到这句话后,他的表情又惊讶又疑惑,他问了出来:“可你……只是一直坐在这里啊。”
“脑子很累。”我垂下了眼皮,慢吞吞的告诉眼前是我父亲的男人,“你说的话,每一句话我都不明白,思考,这种事情,好累。”
我说完这些话,就闭上了嘴,这几句话让我感觉我把一天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顾醒松的表情更惊讶了,他坐在那里也不再出声,他看了我很久,再开口他说:“我们……把药停了吧。”
“人不思考和白痴有什么两样。”顾醒松说,“你是我的儿子,你不能变成一个白痴。”
我没有出声,他说的话真不好听,可是我听了只是听了,我累。所以我既不会感到生气也不会感到开心。
顾醒松又继续说:“既然你都忘了,就去新的学校好不好,奶奶这两天生病了,过两天奶奶就会来陪你。”
我听着,听到奶娘两个字心中一动,那是一种很浅淡的悲伤涌了上来,带着一种长久而沉默的思念。
顾醒松看着我,他说:“你看起来很难过,如果不愿意那就继续读原来的学校,只是你要留一级……你可能会不适应。”
我对顾醒松说:“我很想她。”
顾醒松大概之前惊讶好几次了,这次他表情沉静,他问我:“想谁?”
“奶奶。”我喊道,然后我摸了摸眼睛,没有眼泪,可是却觉得想哭。我想到了一个头发银白做事从来不缓不慢的老人,我想到她怀抱的温度很温暖,我也想到她是我生命最初的温暖,是她将我养育陪伴我走过了我的童年。
“奶奶这两天感冒了。”顾醒松说,“害怕传染你,感冒好了奶奶就来这里陪你。但是如果你还是想回原来的学校,就回原来的学校上课吧。”
我摇摇头:“不用。”
甚至我在想,就算不上学也没什么,我根本没有上学的冲动。并且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顾醒松为什么让我转学。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遇到了少数的几次,他在关心我。
顾醒松是在担心我回原来学校上学,因为留了一级会被曾经的同学耻笑,他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以至于后来我想起了这件事,我也很怀疑他是否真的对我没有一点感情。可若是有的话,可能也只有这一点了。
关于顾醒松的印象,这一次的对话印象最深刻,后来我与他与袁梦宇都好像失去了交集,最后一次与他们交谈是两人入狱的前夕。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久到我已经成年有了自己的事业,久到他们已经年华不在,他们亲手摧毁了自己。
奶奶在两天后到了这处小别墅,奶奶带来了自己雇佣多年的阿姨,加上小别墅的保姆,双层的住处看起来也有了人气,奶奶还带来了一只白猫和一只拉布拉多犬。
我见到她的那天,我挨着她紧紧地坐着,奶奶把猫和狗往我身前递,说:“庭生,你看,小猫和小狗。”
我把凑过来的猫和狗推开了,抓住奶奶的胳膊,奶奶看着我:“咦?你不喜欢小动物吗?”
“我很想你啊。”我眨了下眼,眼眶中有液体落了下来。
我突然记起来,她离开我很多年了。
那天把奶奶吓坏了,她很焦急的让保姆打电话给我的主治医师,原来她买了小猫和小狗也是医生建议的,据说宠物可以治疗抑郁症,但是显然我不仅没有表现出兴趣还哭了出来,奶奶吓得以为我又病发了。
但其实我只是很想她。
八月二十六日,背上了书包去上小学二年级,我本来就上学早了一年,班中到基本都是同龄的孩子。
学校是公立学校,和以前就读的双语私立小学应该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是上学的第一天,还是能感觉到班中一群小孩们的窃窃私语,这点其实也很奇怪,我和他们同龄,但我就是觉得这是一群小孩子。
我觉得他们幼稚,并且深感我不可能和他们做朋友,我也不想理会他们。
但是一下课,就有一群小孩子围了过来,他们像是一群吵闹的麻雀,什么都问,我什么都不说,结果有小孩喊:“顾庭生,你是不是一个哑巴啊?”
我依旧不出声,这天上午整个二年级都传开了,说一班的转校生是个哑巴。这传闻传进了班主任耳中,班主任都一脸疑惑的来找我,她当然知道我不是哑巴,但是她也注意到我不与人交流的状况。
她很温和的对我说:“为什么不说话呢?是因为环境太陌生了害怕了吗?要是害怕就告诉老师。”
我看着她,目光一动不动,我说:“你觉得,我在害怕吗?”
班主任的脸上一顿,她没再多说什么但是安排了一个新的同桌给我。新同桌是个女孩,人缘很好,她很外向的和我说话,我才知道她是班长,她还帮我澄清了谣言,告诉一班的学生我不是哑巴,我只是不爱说话。
因为我不爱说话,这群小孩子也终于停止了来找我说话。我每天学校家中两点一线的生活,回到家中我会觉得好很多。
奶奶说我回来后和她亲近了许多,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常常能和奶奶坐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能就那样看着她很久。我不敢告诉她,可我常常午夜梦回,我梦到了她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猫和狗长大了许多,狗每天都要遛,最初的两年奶奶每天早上下午遛一次狗,猫的性格很独,想要抱它要看它的心情,它心情好了才让人摸一摸抱一抱,它心情不好了就会去揍狗。
但是狗没有活太久。
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也记的很清楚。
我小学四年级了,班主任一直没有换,我依旧沉默没有朋友的上下学,班中有很多人当面嘲笑我:“顾庭生没有朋友的。”
还有很多人说顾庭生真奇怪,他总是不说话,他是个会说话但不说话的哑巴。
因为我不说话,后来也就没人来理我了,我觉得很好,我不明白有什么话可说,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表情那么丰富,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笑要哭,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生气会愤怒。
那天有一个男孩很愤怒,针对我的愤怒,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好像只是因为我没有理睬他,他就冲了过来,我们打了起来,直到老师过来把我们分开拎到了办公室。
那场教育的最后结果,班主任对我说:“你被全班孤立了,顾庭生,你的性格很有问题啊。”
我回答的是:“原来我被孤立了吗。”
班主任的表情很无语:“你连自己被孤立的都不知道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班主任又说了很多话,我已经忘记了她说的内容,接下来这天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养的狗死了。
那天放学我回家,奶奶问我为什么脸上有伤,我告诉她是摔倒了,奶奶坐在沙发上,怀中卧着猫,电视中本地新闻在播放,狗叼着绳子过来让我去遛它。
因为奶奶已经老了,她的步子走得很慢,狗却长大了,保姆们都不放心奶奶遛它,下午遛狗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狗的性格很活泼,家中我是最不爱理睬它的人,可它依旧每天孜孜不倦的扒拉着我的膝盖,好像是在要抱抱。
可是我对它和猫,都没有什么感情。我想这不是我的错,顾醒松提议停药,但是咨询了医生,医生的建议是继续服用一段时间,并且停药后一但感觉我情绪低落,就要继续吃。
我的情绪一直没有高涨过,药就一直没有停。我一直在吃药,我感觉那些药影响了我的脑子,我有时候也会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好像没有感情。人没有感情,那和怪物有什么两样呢。
可是我还是有感情的。那天那一刻发生的很突然,后来想想也是有原因的,狗太活泼了,和十岁的我相比起来狗很大只了,它那么活泼以至于兴奋起来我就拽不住它。
所以车开了过来,狗吐着舌头冲了出去,狗被车撞死了。它没有立即死掉,我走过去跪到地上去摸它的脑袋。
狗在喘气,它睁着眼睛好像在看我,然后我看到它的眼中流出了大颗的眼泪。我想到它出门前还用前爪扒拉着我的膝盖,现在它躺在地上,它的身下洇出了很多血,我弯下身去抱它。
我感到很抱歉,我为什么平常不抱它呢。现在它死了,我觉得很伤心。
那天晚上奶奶也很沉默,狗的尸体被保姆抱回了家擦洗干净。奶奶坐在沙发上,她突然说:“庭生啊,别伤心了,你受不住的。”
我明白奶奶的话,因为我精神上有病,我承受不住这样负面的事情。
那天半夜,我醒来从二楼下楼,却看到一楼亮着一盏小灯,奶奶抱着猫坐在沙发上。她在对猫说话。
奶奶说:“我老了,快活不动了,原本养了你和狗是想你们陪伴庭生,现在狗走了,老猫,就剩你了,你一定要活的长长久久。”
我蹲在楼梯的拐角处,我蹲在那里很久的不动,直到腿麻了,才悄悄地下楼,揉着眼睛问奶奶:“奶奶,你怎么还不睡?”
猫懒洋洋的叫了一声,奶奶才起身上楼。
狗死的第二年,我十一岁,那年奶奶去世了。那年我停药了一段时间。
我总觉得我好像知道奶奶要离开了,所以那一年我很努力的去笑,去陪奶奶,我想我看起来开心了,奶奶也就开心了。可是奶奶的衰老依旧肉眼可见,她才六十多岁,可是看起来却很老了,老到她去世的那晚,所有的人都觉得虽然伤心可也理所当然。
可是我不觉得。停药的效果也显现出来,我又久违的感受到了厌恶与愤怒,偶尔也会开心,猫小心翼翼的走过来想从我手中叼走食物的时候,我看着它也会觉得很有意思,我就会笑。
但是更多的是厌烦,是难过,有一种我不不知道缘由的难过总是弥漫在我的情绪中。
奶奶的离去是一个导火索,她离开的那天,我站在病房门口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那时我对赶来的顾醒松说:“我又一次失去了她。”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说出了这样话,可是我就是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奶奶葬礼结束后,顾醒松带着我离开了曾经居住的小别墅,我想带猫一起走,猫却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坐在车上我想到了那天晚上,奶奶对猫说你要活得长长久久,要陪着庭生,可是无论是狗和猫,它们跟着奶奶一起来到了我身边,它们也跟着奶奶一起离开了我身边。
当时在车上,开车的是袁梦宇,副驾驶是顾醒松,他们要去一家孤儿院,听说是顾氏公司在做公益活动,很多高管都去领/养/孩/子了。
袁梦宇说,我们也给你领养一个弟弟好不好。
我坐在后面,我突然开口说:“我身边的人都在离开。”
袁梦宇开着车,她说:“庭生,别这样想。”
顾醒松说:“我们还在你身边。”
我看着窗外,我并不想和他们多说什么,但是我看着车窗映出我的脸,我看到我的脸上表情又愤怒又悲伤。
我心中有那么多的话,我不愿意告诉别人,但是我现在突然忍不住了,悲伤的愤怒到了极致,我说的是:“不要,我不要,如果总是要离开,那一开始就不要来到我身边。”
袁梦宇声音很惊讶:“你是不愿意我们领养小孩么?我们只是想领养一个孩子和你作伴,毕竟你也知道爸爸和妈妈很忙,我们很抱歉没办法陪在你身边。”
顾醒松说:“要是庭生不愿意就算了。”
我没有干涉他们领/养/孩/子的意愿,我心想这关我什么事,你们两个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现在对他们,对我的父母唯一的感情就是毫无感情,甚至隐隐的我对他们很厌恶。
现在他们误解了我的话,我也懒得解释,我只是看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风景,福利院的地址在郊区,那里的土地便宜,那里同样的因为远离市区所以很荒芜。
到了那个名为幸福之家的福利院,我和顾醒松、袁梦宇下了车,就有人很殷勤的前来,顾醒松和袁梦宇去了院长办公室,他们交谈的内容我不感兴趣,我就悄悄地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我从办公楼绕出来,刚拐了个弯,就有一个人影冲了过来,那是一个小孩子,我伸出手挡住他的肩膀,我想真瘦啊,福利院的孩子真可怜。
我还看到了他的脸,他有一张皮肤苍白的脸和一双很大的眼睛。我听见自己声音很轻的问他:“疼吗?”
后来我想,为什么要问这句话呢,他又没有摔倒,我为什么要问他疼不疼。可是那一刻,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很疼,他真的很疼。
我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我甚至在想我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时男孩也看着我,他的手捂着脸,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他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只兽,幼小的、有一双漆黑眼睛的小兽。
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我感觉到了他的手温热,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竟然一片冰凉。
我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心中一颤,我对他很难过的说。
“你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别哭啊,我在心中说道,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这个矮了我一头的,很瘦弱的孩子却握住我的手,他明明快哭了,却对我说:“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听到他的声音,是小孩子圆润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和哽咽,我突然很想抱一抱他,但是这样的举动一定很奇怪,于是我装作很镇静的对他说:“是撞疼你了吗?你脸色看起来好差。我的手很凉吗?那你把手松开吧。”
这个孩子却说:“我的手是热的,哥哥,我把你的手暖热了再松开。”
这一瞬间,我突然很想哭。
但我只是很认真的告诉他:“松开吧,哥哥的手冷,把你的手都一起带凉了。”
“我不介意。”男孩摇了摇脑袋,“哥哥,你也是幸福之家的孩子吗?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呢。”
他一下子问了我两个问题,我想了想,告诉他:“我叫顾庭生。”
我问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露。”这个孩子对我说。
他说完,我就看到他眼中的泪水不断的落下,我想真奇怪,你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可是我突然觉得真是难过啊,我看到他在哭泣,我感到心脏那里像是被很沉很重的锤子狠狠地击打了一下。
这个孩子的一双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他的泪水从他那双手的指缝中滑落,我看到他的手表面的皮肤苍白而干裂,我把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
我迷茫又难过的对他说:“杨露?杨露,不要哭了,你的手都凉了。”
我又摸了摸外套的兜,摸出来一包餐巾纸,我拿出纸巾去擦他脸上的眼泪,这是很奇怪的,我哪来的爱心,可是我喜欢他的眼睛。
我想,他的眼睛阴郁而孤独,这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他的眼睛还很大,眼珠子很黑,看着他的眼睛让我想到了很多,我想到了……我有一个弟弟。
我摇了摇脑袋,这都是什么,我把纸塞给男孩,对他说:“你都流鼻涕了,擤一下鼻涕吧。”
男孩听到我的话,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他拿过纸擤了鼻涕。
这个时候我想走了,因为我看着他感到很难过,我常常会觉得很难过,但每次都是伴着愤怒的难过,可是这次的难过那么纯粹,只是难过。
是因为他的眼睛。我想,是眼睛的原因,他的眼神让我受不了。
于是我准备离开,但是离开前我说:“杨露,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男孩摇了摇头,我想是了,我根本没见过他,但是他又点了点头。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感觉有点可笑:“到底是见过还是没有见过?”
但我没有等到答案,一个看起来和我一样大的女孩跑过来,她喊了一句话,女孩把他拽走了,走之前我把自己的外套给他。
我想他这么瘦小看起来身体也很差,今天又有风,我就把外套披到了他身上。
我对他说:“你的手都凉了,是我的错,这个外套给你穿。”
我想,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哭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哭?
我动了动脚步,我要离开了,离开这里,与这个奇怪的孩子彻底的分开,但是脑子中,眼前,突然闪过一张哭泣的脸,那是一瞬间,我甚至没有回忆清楚脸的模样,只记得那是一张哭泣着的脸。
紧接着我听到自己大声的喊了出来,我对那个男孩很大声的喊:“小露,别哭了,别哭了!”
他走了,他对我说。
“庭生,我不冷了。我真的不冷了。”
“那个孩子是谁?”袁梦宇问我,“你和他聊天了吗?”
我转过身,袁梦宇和顾醒松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袁梦宇竟然伸出手要握住我的手,我躲了过去,顾醒松问我:“你的外套呢?”
“那个小孩很瘦。”我说道,“看起来身体也不好,穿的又薄,我就把外套给他了。”
“我很少见到你对人这样。”顾醒松说。
“你平常会做这样的事吗?”顾醒松笑了声,“庭生,你平常谁都不理会,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孩子?”
我低下头,耳边有鸟呱呱的叫着飞走,我又想到了那孩子的一双眼,我突然记起来了,我觉得顾醒松的眼睛看着很熟悉,这个孩子也是,包括我照着镜子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的一双眼。
顾醒松的眼睛、我的眼睛、那个孩子的眼睛,我总是对这样的一双眼睛,漆黑、孤独、阴郁的眼睛感到熟悉。我喜欢这样的一双眼睛吗?但是为什么喜欢?
我对顾醒松说:“如果你们要给我领养一个弟弟,就领养那个孩子,其他的我不要。”
但最后没有领养杨露,顾醒松告诉我他已经被人领养了,更糟糕的是我又开始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原本感到清醒的大脑又开始混沌一片,我也忘了这天发生的事。
吃药的原因医生说,是因为我又病发了。
那是断药后两个月,我常常会做梦,梦中我总是看到一个幼小的孩子坐在地上。
他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看到他很瘦弱,他的身后是落地的窗户,他抱着一本很大的书在看。
我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做这样的梦,不总是这个孩子坐在落地窗前的梦,只是每个梦中我都看到了这个幼小的孩子。
然后在某一天,我醒来,我的身边躺着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我伸出手去摸他的头,我很痛苦的张开嘴,眼中一行眼泪落了下来。
我的心脏开始抽搐着的疼痛,我大口的喘气,我张开嘴想要喊他的名字却喊不出来,因为我不记得了。
这时年幼的孩子醒来,他抬起脸,我看到一双眼阴郁而孤独的眼睛,男孩伸出手擦我的眼泪,他小声的喊:“哥哥。”
我彻底的醒来了。房间中、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伸手去摸身边,身边空无一人,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可是我已经喘着气哭了起来。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飞速的跑出房间,泪水一直在往下落,我在下楼的时候踩空了楼梯滚了下去,空旷的房子中发出很响的声音,保姆被吓醒了。她来的时候我已经站了起来,我对她吼道:“你们把他藏在哪里了?”
三年后,我又想起了我那个根据父母医生所说,根本不存在的弟弟。
这次没有再送进精神病院,这次我也不像三年前那样暴躁具有攻击性。
我也不记得三年前我是什么模样的,三年前他们所说的那个暴躁的我,我感到很陌生,医生说我甚至攻击了袁梦宇,我对此毫无印象。
这次我发病,他们很欣慰都说我很平静,我心想我为什么要攻击袁梦宇和顾醒松,而且这次我发病的很理性。
我说:“弟弟丢了,找不到弟弟了。”
很快我会继续说:“可是我没有弟弟啊。”
我现在陷入了一个很迷茫的境地,我记得我有一个弟弟,他有一双漆黑而孤独的眼睛,我告诉医生,你看我的眼睛,我弟弟的眼睛和我很像。里面充斥了阴郁、孤独和愤恨。
医生说:“你只是太寂寞了,你看着自己,照着自己的模样幻想了一个弟弟来陪伴你。”
他说:“可怜的孩子。”
我也在想,他说的可能是真的,是我有病,我照着自己幻想出了一个弟弟。
这次发病我态度良好,除了总是疑惑有没有一个弟弟,除了有点抑郁但并不不会攻击他人。顾醒松就让我休学半年,他雇佣了人带我去旅游,定时锻炼身体,以及吃药。
当我彻底停药时,我再次的转学,这次转入了锦城一中初二,我现在学习能力强的超乎想象。那些书本上的知识,尤其是数理化以及英语这些知识我几乎不用看书,直接就可以做卷子并且拿到满分的成绩。
除此之外我还找到了一个业余兴趣,我开始接触电脑,接触到的第一次我就感到了一种熟悉感,我很好奇电脑为什么能运作,这些系统是如何来的,我开始去买书学习,上手的速度也快的惊人,我很快就能自己编写简单的程序来运行。
有了这样一项爱好我觉得生活充实了很多,但是仍然会做梦,梦中幼小的孩子不见了,总是看到一个成年人的背影。
有时候我在梦中长久的看着这个人超前走着,看着他的背影我感到很寂寞,我有时候也会在梦中在他的身后一起走着。我想和他并肩,想看到他的脸,想和他说话,可是我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每一次我看到的都是他的背影。
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我看到的都是他在离开我。
转到锦城一中的第二天,我看到了一个男孩,那应该是初一的学生,但是他比同龄人矮小很多,面庞看着也很幼稚,看着并不像十三岁的男孩,他看起来只有十岁的模样。
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一群学生像是成群出巢的蜜蜂,我耳边是他们说话的声音。
我转到了新的学校新的班级,同班学生的反应一如小学那次转学,刚下课就有很多人围过来,我不理睬他们,他们也就渐渐散了。同样的,还有不友善的目光藏匿在人群中看着我。
我知道正常的人应该去交朋友,人不可能一个人的活着,一个人的活着不是辛苦,而是一个人总是会寂寞,人一寂寞就会感到悲伤。
我也是个人,我总是一个人,我也觉得寂寞和孤独,可是每当我走在现实的世界中,当我看到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我看到他们笑、他们哭,他们聚在一起,我有一种难过又愤怒的排斥。
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也总觉得我是要有一个很亲密的人在身边,但是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我都从心底知道,不是他,也不是她。
因为不是那个人,所以我连话也不想说。不是那个人,我不愿理睬这个世界。可是那个人是谁?是我弟弟吧,那个我幻想中的孩子,那个总是在离开的背影,那个我永远也追不上的身影。
所以当我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矮小的身影,他穿着一中宽大不合身的校服,小孩子的身体晃荡在校服中,那一瞬间我就去看了第二眼。
那种给我的幼小的感觉,让我瞬间就想起了梦中的那个孩子。我站在楼上,他在楼下,往外下楼的学生太多了,我没有去追他,我只是下意识的去看他第二眼第三眼。
在他下到拐角处时,他仰起了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周围很吵闹,他很快的就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有人推我,好像是同班的学生,男生喊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会他,我快步的追了过去。
我想看到他的脸,想问他,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真的太像了,他是我的弟弟。
心底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我,我又摇头,他不可能是我的弟弟,我根本没有弟弟的。但是我还是想办法去找这个孩子,我找到了他的班级,跟在他身后很久,他的家庭很不富裕,父母在步行街摆摊卖馄饨。
我也想,我做的这些举措很奇怪啊,可是我就是想亲近他,我想我遇到了那个人,我也想和他一起笑、一起哭的那个人。
后来我总想,我遇见他,就像是一场久别重逢。
我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啦~\\\\(≧▽≦)/~(83中文网 .83z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