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春雨刚停的皇城之中格外热闹。
“放榜喽!所有闲杂人等皆让开!”铜鼓一敲,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让开一条道。两个衙差上前,在翰林院前贴了名册皇榜。
衙差方走,今年的贡生就都围了上来。皇榜之上密密麻麻有一百多个名字,围着的贡生都在这些名字之中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这次由礼部举行的会试,可一点都不简单。一篇论策就只差把笔杆咬断。
不知谁是狷狂地轻嗤了一声,“云翡,又是这个云翡!江南之地名不见经传的村子里竟还能出这样的人才。县、府、院、乡、会,每一回皆是他是榜首!”
这已是五连冠了,若是殿试上他再能夺得魁首,那便是六首。旷古绝今,学霸中的学霸,考神中的大神。
这一声带着酸意的轻笑,将贡生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家也不急着找自己的名字了,跟这五连冠的“神才”相比,自己哪怕榜上有名,也显得不足一提。
“这云翡到底是何许人也?”这一问,大家都是连连摇头。
这会试,参加者皆是五湖四海的举人。如果不是谁这么一说,还不知这云翡竟是五连的榜首。
各自盯着皇榜看了一会,榜上有名的自然喜笑颜开,无名的也是垂头丧气。不过想想就算榜上有名,也与那云翡隔着几十,一百多的名次。
读圣贤书的文人,清高自负最喜斗才攀比。但这么一比,自诩才高八斗,也只能对这名不见经传的云翡望其项背。
于是乎,那些榜上无名的举人心里也平衡了。
那些榜上有名的贡生原本还想加紧着多读些圣贤书,好在殿上一鸣惊人,但想着五连冠的云翡。
一时倒没有什么动力了,只想在皇宫内殿上看一看那云翡到底是何等模样风仪,能一口气五次登上榜首,定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但这了不得的人物,此刻正在前往雍州城的马车中懒散地捧着戏文,打着瞌睡。
马车帘子卷着,一道纤细可谓窈窕的身影懒洋洋趴着,身下压着一本戏文。骗眼泪的海枯石烂间,还有不俗的肉肉,极合她的口味。
她一手撩起耳边的碎发,一手闲适地翻去一页。
会试结算之后,她就出了雍州城四处闲逛。今日放了榜,才记得要回雍州城里面看一看,再过几日便要进皇宫进行殿试。将她拟定好的旅游观光行程全都打乱了。
躺着的少女颇为厌烦地揉了揉自己皱在一起的眉心。
“小小姐,马上就要过雍州城门了,你要换身装束,不能让别人认出来。”驾马车的车夫,顶着雪白的纱帽,回头隔着纱幔看了她一眼。
这两年,唯一的收获便是羯说话时的磕绊,连贯了许多。只要不看见他这张脸,就没人能察觉他的不同。
龙绯云盯着他高而显瘦的背影,颇有些吾家有儿,终于正常了的欣慰。她懒洋洋起身将车帘放下,在车厢里鼓捣起男装……
两年的时间,她都隐居在江南。盖了一间茅草屋,偶尔种点菜,养些鸡鸭,教一教羯说话。剩余的时间便是读些这个时代的圣贤书,参加了几回考试,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古人的智商普遍偏低,都让她通过了。
等马车缓缓行到城门前时,龙绯云已经将车帘重新卷起,继续没骨头地瘫在软垫上,手里捧着堪为十八禁的《春闺词话》。
殿试在即,雍州城里的马车明显多了不少。这一会工夫,龙绯云就看见不少在翰林院里面读书的贡生,头戴儒帽,身穿白色绢纱,还真有几分文人的翩然清高。
那些守城护卫见到他们,态度普遍要亲切上几分。能在翰林院读书的贡生,家境必然雄厚,而且他们这些人日后都是要当官的。
守城护卫不傻,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溜须拍马。
人多之后,守城护卫盘查就格外严格,进出城门都要查看身份证件。
马车刚一靠近,就被两个腰间挂刀的守城护卫拦住,“停下,拿出户籍来。”
不怪他们鼻孔朝天,龙绯云的这架马车着实普通得很,香炉,珠帘……一样没有。又从城外进城,一看就是外地人。
这一声不客气的厉喝,终于让龙绯云从**上移开了目光,三分不悦七分淡漠地看了他们一眼。
不得不说,这穷书生很有气质。衣裳是寻常的布衣,头上戴得也是一支竹木簪子,哪来这么大的气场。
一双奇异的赤瞳扫了他们一眼,莫名让他们有些腿软。
腿颤了两颤之后,两个护卫硬是站直了,朝着龙绯云摊开手心。
她从袖中拿出一块户籍令,垂下眸光继续盯着自己未看完的香艳片段,指尖一弹。户籍令就不偏不倚地打掉了其中一个护卫的官帽。
“大胆!”捡回帽子的城门护卫眉毛竖起,就要拔出手中的刀。
旁边的人已捡起地上的户籍令,眯着眼看清上面的名字,念了出来:“云翡……”
拔刀的城门郎那手像是得了帕金斯,抖个不停,“他叫什么名字?”
“云翡!江南云乡人士,岁为十年又六。”
城门郎手中的刀跌落在了地上,这简朴马车里面坐着的人竟然是名声赫赫,五连冠首的云翡。
这殿试一过,他极有可能中状元,以后青云平步,那不是迟早的事情。
难怪,难怪……那掉刀的城门郎壮着胆,朝着马车里面又看了一眼。眉锋似剑,眸似清月。发丝轻软,垂在耳畔,在蜜色肌容上晕开一道阴影,映着脸上一抹极淡的红晕。
一截纤瘦的手腕从衣袖间滑落,孜孜不倦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册。这般勤学好问,无怪乎能五次都中榜首。
文静书生气息间,又夹着他道不清的从容华贵。这人当真是不简单,只怕是传闻中所说的人中龙凤。
“看够了没有?”龙绯云没有抬头,淡淡问道。
城门郎腿一软,只差要给他跪下求饶。
但就在这个时候,城门外响起一道马鸣声,紧接着一道尘烟起。由两匹良驹拉着的马车就横冲直撞地进了城门之下,险些将龙绯云的马车撞翻。
幸好羯驾车技术高超,在紧急关头一拉缰绳,紧贴着城墙让了过去。
那闯进来的马车在城楼下撞掉了一
个轮子,堪堪停了下来。
“少爷你没事吧?”驾车的车夫慌张跳下,拉开了帘子,“这马不知为何就突然失了控,还请少爷恕罪。”
驾车的车夫话刚说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没用的东西,连马车都驾不好,差点害了本少爷的命!留你还有何用?先将这毛畜生拉下去,就地杀了。你害本少爷受惊,等回府之后,再与你算账。”
“是……”车夫应了一声,牵着原先发狂的马走了出去,一刀下去,只听见一声哀鸣,那良驹的头就被斩断了。血腥景象将要入城的百姓吓得够呛。
马车中的人对这哀鸣声满意至极,理了理撞散的衣裳,就大摇大摆地跳下了马车。白衣,儒帽,可不是翰林院里面的贡生嘛!
难怪行事能如此狂妄,龙绯云合上了书,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
模样生的不错,眉宇戾气太重。就连走路姿态,都带着欠扁的傲慢,真是不去灭一灭他的威风,都叫人心里不舒服。
方才那惊醒一幕,吓得孩童躲在自己母亲怀中哭个不停。
下了马车的贡生掸了掸衣摆上的尘烟,就皱眉望着那孩子,“哭什么?要不会你们这些贱民挡路,本公子会落得如此狼狈?”
孩子不敢再哭,被自己娘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几乎是蒙住了孩子的嘴巴。
脸上沾着尘土的妇人半弯了腰,朝着贡生行礼,求他饶过自己和孩子。
那人也不屑和这些肮脏的平民计较,径直往前走,两个城门护卫对视了一眼,才点头哈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常公子方从城外回来?可真辛苦了!这些日子盘查得紧,还请您亮一下户籍令。”
“笑话,我也需要查看户籍令?龙洲制香的常家,有谁不认识,又有谁敢冒充!”常公子冷笑了一声,十足的傲慢不屑。
“是,是……”两个城门郎成了哈巴狗,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还不给本公子滚开!”他踹了两脚,两个城门护卫挨了痛,不敢怒也不敢言。
坐在马车中的龙绯云望着这一幕,若有所思。龙家消亡了两年,龙洲收归了朝廷,这些年放宽了赋税。加之新帝年幼,无心朝政,下面官商勾结,倒是养出了常家一方首富这样的肥虫。说来,也是她的过错。
龙绯云靠在了软垫上,两手垫在脑后,发出一声轻笑。
这声轻笑让常家公子停下了脚步,不由朝声音来处望去。看见马车中的龙绯云,眉头一皱,傲然逼人问道:“方才可是你笑得?笑谁,是笑本公子吗?”
龙绯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径直到:“律例中有写,过城楼不得硬闯伤人,更不得驾两马而行,王孙贵族皆不能例外。我本以为常公子有疾,但方才一试,才知常公子是个正常人。那为何看不懂律例上的字?”
“区区一介平民书生,也敢跟本公子叫板,你倒是有些胆识!”常家公子不以为意一笑,神色极是戏谑,“但我就是驾两马而行,你又能奈我何?”
两个城门郎在旁边连连摇头,也不知是劝龙绯云不要管闲事,还是在劝常清不要在她面前耍威风。
“我自然不能耐你何。”龙绯云难得坐起了身子,微微一笑,手中握着一枚铜钱把玩着,“狗喜咬人,最好的方法是拔了它的牙。但只是一毛畜生而已,用不着大费周章,给两棒子就好。”
“你……”常清的脸色已泛青,怒极反笑:“你敢将我比作狗。你这个有眼无珠的乡下贱民,不知我的身份,就敢挑衅!我能让你过不了这城门。”
气急之下,他也不自称“本公子”端架子了,直接阔步朝龙绯云走来,似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取她性命。
羯已经握紧了鞭子,只要他再靠近一步,就将他抽成两段。
龙绯云单手握住了羯的肩头,“我们刚回皇都,不宜太高调,给他点教训就行。他敢横行,也是因为背后有世族撑腰。杀他一个无用,得整锅端了。”
羯落下鞭子,一枚铜钱就飞了出去,割开了常清的裤腰带。
他往前又走了一步,只觉得两腿凉飕飕,有什么东西裹住了他的脚。城门内外的贱民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下半身看。
城门郎托着下巴,好心提醒了一句:“常公子,你的裤子掉了,那啥露出来了……”
常清往下半身看了一眼,那光不溜秋的两条,不正是自己的腿嘛!就连亵裤都没有给他留一条,他那啥被这么多贱民直勾勾地“瞻仰”了。
一张脸由青白转为了气破肺的紫红。
“你……你这书生!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抄你九族!”他怒不可遏地说着,飞快地蹲下身子羞耻地拉上了裤子。
就坐在他前面的龙绯云看清了遛鸟奇观,羯下意识地挡在了她的面前,“脏,别看!”
只是人体构造而已,对她这个未来人而言,并无什么。
但是龙绯云还是忍不住笑着开口:“果然知行要结合才能出真知,这跟书上描述得完全不一样。什么雄伟巨物,坚硬如铁……一点都对不上,看着灰不溜秋一团,我还以为是个瘤子。”
常清颤颤巍巍捂着自己的下半身,紫红的脸色渐渐透着垂死之人的灰白。他日后再也没有脸面出城晃悠了!
这不要脸的书生,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笑他那啥像个瘤子,有那么丑吗?
大家都是男人,何苦互相伤害呢!
实在看不下去,对常公子极是同情的城门郎憋着笑,劝道:“云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您再说下去,常公子就要在这悬梁自尽了,唔,挥刀自宫也说不定……”
说这话的同时,城门郎也在心底擦了一把冷汗。幸好主上显灵,让他知道了云翡的身份,没有再耍威风下去。
旁人是刀伤人,他是嘴如刀,分分钟能羞辱得你恨不能跟他同归于尽。
唉,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完全不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