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极浅的凤卿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了,纤长如玉的指节落在自己的心口上,他不知自己的心为何突然会跳得如此之快。
在床榻边坐了一会之后,他披衣而起。
伸手推开了厢房的大门,一抬眼就天边映照得火光,像是墨色绢缎子上晕染开的丹砂,红得逼人。
不只是凤家,龙家的这场大火惊醒了整座雍州城。
住在凤华院另一侧厢房中的流云正在与身边的丫鬟说话,这样的嗡嗡声只要细听,似乎无处不在。
看见随意披着绯衣,墨发垂肩的凤卿,丫鬟脸色一惊随即跪下了身子,小声道:“见过大公子。”
流云也顺着眸光,看清了檀香木门下站着的雍华身影,凤卿被吵醒,少了几分不可靠近的高贵,多了几分慵懒散漫。
似睁非睁的桃花眸中光影细碎,如同两柄羽毛扇般撩人。
流云的脸蓦然一红,含着几分娇羞地跪下身子,若非这场大火,她只怕一辈子也不会看见这幅慵懒姿态的凤卿。
“你们起身。”润泽的嗓音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
流云与身边的丫鬟缓缓站起了身子,舍不得退下。
“是着火了吗?”他轻问,并未太过在意。眸光落在天际如火烧云般的光影上,这样的大火还真是少见。
他斜靠在檀香木门边,随意问道:“是谁家?”
丫鬟的身子绷得笔直,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流云眸光清冷似笑,瞒能瞒得了多久?只要一夜过去,不止是雍州,只怕整个天下都会知道龙家没了。
她也有私心,想要知道龙家大小姐在公子的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是龙家……”流云福了福身子开口,声音不紧不慢:“妾身听说,这场火极是蹊跷,龙家之中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你说什么?”
这样急切的语气,让流云惊讶,她抬眼看见凤卿的身子晃了一下。绯红的薄衫从他肩头滑落,逶迤在地。
他没有去捡,而是快步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惺忪若水的眸光被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慌乱害怕所代替。
流云抿了抿唇角,垂下了眼眸。
“你再说一遍……”起伏的语调,微微颤抖。
玉润的指尖落在她的肩头,这是流云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此刻她却变了脸色。长公子像是要将她的肩膀捏碎。
流云忍着痛,喘息道:“妾身说得都是真话,公子若不信,可以再去问问旁人。”
他松开了手,踉跄着,像是失了魂魄,往后退了两步。
她输了,她一直清楚长公子的心中有她。却不知,龙家的大小姐于他而言竟是如此重要。
可惜的是……龙家大小姐再怎么重要,也已经死了。
不止是流云,就连她身边的丫鬟也微微变了神色。她何曾见过有第一公子盛赞的大公子如此失态的模样。
凤卿匆匆离开,只穿了一件中衣。
马车朝着龙家一路疾驰,马鞭一声声落在马背上。马车中如坐针毡的凤卿却嫌还不够快。
他一次又一次焦急地撩开车帘……
大火已经烧了一个时辰了,却还没有停歇。
漫天的火光似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干净,哪怕坐在马车之中也能感受到灼人的滚烫。
他坐在马车之中,卷起车帘,潋滟的眸盯着漫天的火光,失了心神。
他的云儿,在里面。
那一刻,他感觉不到焦灼,听不到耳边嘈杂的人声。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什么都消失了。
就连他自己的心跳,都似听不到了。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看出了马车上的标徽,骑马上前,拱手劝道:“这火扑不灭,凤公子留在龙家院外只怕不安全。”
坐在马车中的凤卿衣衫微乱,甚至中衣下的衣襟敞开,露出起伏的胸膛,他都毫无察觉。
凤卿抬起清眸,露出温柔入骨的笑意。像是给他的回答,也似自语。
“我的云儿在里面。”
倾国的面容,这温柔一笑,可谓颠倒众生。但指挥官却觉得身后发凉,凤家的嫡长子,名冠天下的四家公子,像是疯了……
他也有所耳闻,凤家嫡长子的夫人便是龙家的大小姐。
龙家一个人也没逃出,想来凤家大公子的夫人也是死在里面了。
但对着凤卿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剩下的话,他犹豫了片刻才战战兢兢说完:“还请公子节哀,令夫人怕是已经去了。”
“我还活着,云儿不会舍得丢下我一人。”柔和的嗓音丢下这句话,如同孩童般执着。他已拔身而起,凌空停在火光冲天的龙家宅子上。
漫天的火光倒映在他璀璨的眸底,温柔的笑意从未从他脸上褪却过,“我不死,自然也不许你死。不管你在碧落,还是在黄泉,我都要将你带回来!”
“凤家公子快回来!这火碰不得!”指挥官在急切叫唤。
听不见,他什么都听不见。
璀璨的眸只有火光,凌空随风的红衣夺艳,他轻笑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云儿?为什么舍得将我丢下?”
“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这样的语气单纯又执着,更像是高烧不退时的凤卿。
往事像浮光掠影般从他眼前划过,云儿心中有他,却在龙谷前,狠狠地伤他,将他赶走。原来在那时候,她就决定独自承担一切,将自己从她的命运中剔除。
心口猛然一撞,有一双看不见的手,要将他的心狠狠捏碎。
丰润精致的唇边有一道血迹从唇角滑落,为这张烈火映衬的玉容平添了几分魔魅、癫狂。
他却还是在笑,盯着身下的熊熊烈火,轻润柔和的弧度,仿佛火中藏着他挚爱一生的东西。
“云儿,等我带你回来。到时候随你打我,骂我都好。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气,不再将我一人丢下。”
“云儿,我想看你发脾气。”
如果那日,在龙谷之前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该有多好……
“你不知这个世界没有你,是多么的空荡冰冷。就像又回到了云山之上,我一个人在雪地中禹禹而行。”
他小心翼翼,缱绻柔和地说
着,像是害怕火中的人再恼他。
“公子快点回来!”凤家的车夫声嘶力竭地叫着,却不敢靠近一步。
而下一瞬,他撤去了所有的内力,宛若折翼伤重的凤凰。
耀世的绯色勾出最后一道弧线,他落进了烈火之中,唇边红泽妖冶血迹未拭,满目安然,温和地笑着。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龙家失火,所有的一切都毁于一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朝。
消息传入龙谷时,龙洵正坐在苍天的榕树之。碧绿的叶子摇落一片光影,碎影静静映在白衣之上,斑驳如画。
他的面前石桌上一局棋未完,黑白分明的棋局,只是缺个与他对弈的人。
龙素将报信之人领进,戴着金丝手套的指尖稳稳端起茶盏,握着茶盖轻摇,香茗袅袅。
那人未敢靠近一步,远远地就跪下了:“谷主,龙家毁了,大小姐的尸首并未找到。”不仅是大小姐的尸骨,这场大火直到天明之后才熄灭。所有的一切,亭台楼阁,假山荷塘都化为了灰烬。什么都不曾留下。
握在指尖的棋子轻声落下,树下恍若谪仙般的人影终于侧过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形容不出这一眼的冰冷,凝沉。像是寒彻的雪夜当头罩下。
“这样不实的消息都敢报到我的面前,杀了。”他收回目光,这般清寒,漫不经心。
尸骨?天下的人都可以成为尸骨,唯独她不可以。
隔着金丝手套的指尖点在落下的黑子上,再未移动一步。
龙素双眼哭得通红肿成了核桃,她还跟嫂嫂约定过,等哥哥体内的血蛊封印了。他们就去找她,到时候他们成为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没想到,哥哥体内的血蛊未封印,嫂嫂已经不在了。
龙素嗫嚅着开口:“哥哥,他没有说谎。嫂嫂不在了,龙家毁了,雍州城内已经传遍了。”
她哭腔才落下,只听见一声刺耳的脆响。
茶盏在龙洵的手心中碎裂,很快化为了齑粉,如沙般从他掌心流泻。
“站起来,不许哭!她肯定没死。”他开口,声音不起波澜。
戴着金丝手套的指尖抬起,五道血线竟然刺破了手套,直接射入报信人的脖子里,鲜红的血线从他脖子后面冒出。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成了一具干瘪的尸首,倒在地上。
“哥哥……”龙素看着倒在她脚前的干尸,尖叫声堵在喉咙里,恐惧颤抖地唤着眼前人。
龙洵望着她,一只手撑着的石桌,瞬间倒塌在地。黑白的玉石棋子四散乱滚……
他双眸赤红,如血海般翻腾。竟从眼瞳中流下了两道血泪。
龙素望着这诡异至极的一幕,身子在战栗,连叫都不敢再叫出声。哥哥入魔了,彻底入魔了!
“她若真死了,天地为棺,万物为葬!”
清冽的声音,无情无欲,却似从炼狱深处传出。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比不上她一根发丝重要。
在龙素恐惧的注视之下,黑白分明的眸映着他的倒影。
垂腰的墨发,从发梢到发尾一寸寸变白。与他如雪的锦衣混为一色,再也分不清了……
只有一串血泪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如引魂的彼岸花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