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的马车尚未赶到,驿馆前就已停满了凤家的马车。
香车宝马极尽了奢华,暗香阵阵,笑声盈盈,与祁家讲究的简朴完全不同。
马车外挂了香囊,马车内也点了香炉,可以熏香亦可以暖手。就连挡风的帘子都是缝了鹅毛细绒的锦缎,双面刺着翱翔金凤。
缠金的车銮便有对称的十二只,随风而响,叮当做声,宛若琴音。
这般仪仗用度,堪比帝王。凤家野心,也算是路人皆知了。
龙香君坐在精致的车舆之间,半探着身子笑意盈盈地与并排马车中的人说话。肩头的淡粉色的坎肩滑落,婀娜的姿态,宛若风中颤颤欲落的杏花。
能在龙香君的脸上看到这幅受宠若惊,欢喜无比的神情,不用猜也知道旁边马车中坐得是谁了。
祁家的马车离驿站一里之外停了下来,祁家人下了马车,徒步走入了驿馆。
而凤家人却没有要下车相迎的意思,下了马车之后,龙绯云不经意抬眸,将目光落在了凤卿所乘的华美车舆间。
龙香君先一步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侧过身子,妆容精细的脸上露出冰冷仇恨的神色。
龙绯云淡淡收回了视线,她只是想知道他的风寒好了没有,昨夜坐在她的门前那么久,有没有再加重。
但那马车中的人始终都没有让她再见上一面。
“这些凤家人可真傲气!”柳儿愤愤不平,小声嘀咕着:“特别是那龙家二小姐总像是跟夫人有仇一样,那双眼睛阴冷阴冷的,让人看着真难受。”
“我们上车吧!”她来是因为心中有愧,他昨夜离开,没有说一句话,或许就是不想再与她有任何交集。
他选择放手,她更不可能纠缠不放。
至于凤家的野心与祁家的恩怨,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龙绯云方才转身,就被祁家老夫人唤住了:“蔓儿你也随我去见见凤家的嫡长子吧!前日凤家嫡长子有急事未能赶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今日既然来了玄武洲,我们就没有怠慢客人的道理。”
谁都知公狐狸是四家公子之首,风华燿然,无人能与之相比。
这样的名气在外面,谁敢怠慢了他。
不过,龙绯云的眸光暗了一分,背影僵硬。两人见面只有尴尬而已,见了还不如不见。
“蔓儿……”老夫人不明所以地又换了一声。
柳儿见她迟迟不肯转身,便弯腰行礼道:“夫人的身子不适,方才在马车上还心口疼……”
柳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龙绯云打断了:“我没事!”
她还没有那么矫情没用!一个男人而已,她还是敢见的。
龙绯云转身已走到了祁家老夫人的身边,神色平静如常,只有面色难掩苍白与憔悴。
祁家老夫人来送行,凤家人多少给了几分薄面,下了马车。
唯有凤卿依旧懒洋洋地靠在马车之中,只是让人撩开了车帘。
龙绯云跟着祁家老夫人走近的时候,龙香君脸上扭曲出冰冷暗恨的神色,压低声音地对她说道:“你这铁石心肠的女人,谁让你来送行的?是想看他有没有为你死了?”
“龙家二小姐马上就要成为凤家二公子的妻室了,还惦记着旁人的事情,不怕被凤琪知道吗?”龙绯云神色不变地冷淡说道。
龙香君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凤琪,对上他不善阴戾的脸色,还是闭上了嘴。
祁家老夫人停下了脚步,看着龙家二小姐与她说话时的冷毒神色,微微皱了眉头,便让所有人都停下,等待龙绯云过来。
龙绯云走到祁家老夫人身边时,老夫人问道:“你与龙家二小姐认识吗?这丫头令我不喜,以后不管在哪遇上,你都让她远一些。我们祁家不比龙凤两家枝繁叶茂,根基深固,你遇上她许会吃亏。”
“是……”龙绯云神色不动地应道。到底谁吃亏,还真不一定。不过离龙香君远一点,确是有利无害,谁知道这疯女人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
“凤家公子,”拄着拐杖祁家老夫人走到了马车面前,龙绯云站在她的身边,闻着自己亲手调制的百花魅香,还是忍不住抬起了眼帘,望向了马车中那抹惊华红衣。
凤卿慵懒华贵地坐起了身子,身上的气息变得疏离而浅淡,仿佛真的不认识她一般,目光从始至终都未在她身上停留过一分一毫。
狐裘披在肩头,墨发下的容颜似乎比驿站外的雪还要苍白无色,丰润的唇角褪去了往日的颜色,宛若零落的淡粉晚樱。
“凤公子身子看上去欠佳,可是经不住玄武之地的酷寒,需要找大夫看一看吗?”祁家老夫人和蔼道。
坐起的公狐狸又斜靠进了软垫之中,像是遇上了不想见之人,疏离困倦地合上了眼睛:“无碍。”
温润却轻浅的声音,让龙绯云垂下了眼帘,忍受着心口再次聚起的不适。
这幅冷淡的模样,显然不想与祁家的人有太多交集,老夫人又说了几句,让他们路上多小心便带人离开了。
传言中凤家嫡长子温润尔雅,进退得益,但亲眼所见之下,似乎比凤家的二公子还要难以接近,倨傲疏离。
不过那通身的气质,谈吐间的雍华,当真是举世无双。
祁家老夫人退下,龙绯云却没动,像是脚下生了根一般站在他的马车前面,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可笑之极,但她不这样做,就会难受,浑身都在难受。
这个男人成了她无可救药的蛊,不见时纠缠入骨,千刀万刃,一闭上眼便会出现他的容颜。见时,却无言相对,心跳如鼓。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凤卿淡漠地打断了,他睁开清眸,而眸中的温柔尽去,春潮不在凝为了薄冰,一片她不熟悉的清冷与陌生。
“祁夫人你站在我的马车前不肯离去,是被我的风采所惑,还是打算休弃了祁道远自荐枕席,嗯?”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你不肯为妻,却又想来做我的妾!女人都像你这样朝三暮四,见谁爱谁?”他轻笑,笑容浅淡却比冬日的夕阳更没有温度。
龙绯云的身子一颤,看见他唇边的戏谑,浑身灼热。
她忽然明白将自己的心送上给人践踏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了……
“凤公子有力气说这么多话,看来是我多心了。”龙绯云努力压抑着语调的颤抖,用平静至极的话语对他说道。
“既然你死不了,我也不用心生愧疚。日后若相逢,便同陌路。”她转身,深吸了一口气,背上若有若无还停留着他的目光,龙绯云不急不缓地走出他的视线。
从容的姿态,仿佛她一点都不在乎他说得伤人话语。
至少,她还要为自己留下点什么,比如尊严。
凤卿凝视着她的背影,移不开目光,手心捏紧指尖溢出血珠,用痛逼着自己断开对她的念想。
“云儿……”他呢喃咳嗽,无法喘息。
掌心摊开,指甲入肉,一片血肉模糊。
再痛,也比不上他说那些话时的千诛万剐,更比不上看她漠然离去背影的煎熬焦灼。
一阵咳嗽之后,他掏出丝绢淡淡捂住,雪白的蚕丝上鲜红一片。
原本浅淡失色的唇,再也没有一点光泽色彩,与他苍白的面色相近。
情与怜惜不相等,如果得不到云儿的心,他要她的心疼同情又有何用?不过是显得自己可怜罢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适,难以支撑,所以一直避免开口,也避免见人。但她来了,他还是私心地多见了她一面。
害怕自己在她面前吐血,又只好用最伤人的话将她逼走。
他看得出小猫儿伤心伤透了,以后恐怕对待他会更冷漠决绝,但他却没有更好的办法,见到她亦不让她担忧。
龙绯云走回了马车,眸光沉沉暗淡。柳儿见她这幅样子,忍不住小心问道:“夫人是不是凤家公子刁难你了?奴婢方才听人说了,凤家嫡长子高傲得很,老夫人同他说话,他都爱答不理的。”
“真不知道,‘公子似玉,如凤来仪’这样的盛名是怎么传出来的!”
龙绯云坐上马车耳边是柳儿絮絮叨叨的话语,她目光没有焦距淡淡道:“他与我说话了,不止说了一句。”
两句话让她五脏俱伤,疼得难以言语。
“要奴婢说凤家二公子都那样目中无人了,凤家嫡长子又怎会比他好到哪去,真真是名不副实!”柳儿轻嗤道,马车缓缓驶动,她跟在一旁走着。
龙绯云望着车帘外的景物,痛楚难忍的心肺一点点麻木,最终平静了下来。
祁家离开,凤家的马车也缓缓驶离了驿馆。两家马车各走一边,背道而行。
坐在马车中的龙绯云撩开车窗帘子,握住一片从树枝头震落的白雪,轻声呢喃柳儿说过的话:“公子似玉,如凤来仪。”
这短短的一句话最适合他不过了,红衣锦绣,陌上少年足风流。
他的温柔,他的文雅,她见过不知多少次,一个人怎会说变了就变了呢?
龙绯云想到了身子身子陡然绷紧,一下子撩开车帘,想跳下却犹豫了一瞬,现在凤家人应该也启程了。
她就算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夫人你怎么了?”跟随马车的柳儿看着她出神的表情,问道。
龙绯云放下车帘,疲倦的在马车中蜷缩着。她如果笨一点,傻一点是不是就可以被那只“精明”黑心肝的狐狸骗过?
他分明是想赶自己走,就像当初自己说厌恶他,想要赶他走一样。
那张苍白如纸的容颜,分明是寒气进入了五脏六腑,病重难支。他根本没有精力去见祁家的人,他却见了,还吹了那么久的寒风。
她转身走远时,听到的那声“云儿”原来真的不是她的幻觉。
融化的雪,像是一滴温热的泪从她指缝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