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鸣说完这话之后丁子木还没什么反应,可是杨一鸣自己的脸先热了。他深深鄙视着自己,为人师表的,言行当谨慎自持,可刚刚说的那话实在是……太“衣冠”了。
丁子木大概是还没醒过神来,没意识到杨一鸣这句罔顾“师道尊严”的话。他揉揉眼睛,说:“不用了,我现在不困了。”
杨一鸣趁机咳嗽一声,把自己那刚刚翻腾上来,迫不及外想要往外蹦,有调戏良家男嫌疑的“片儿汤”话咽下去,然后端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来说:“那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吧。”
丁子木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刚刚跟人激辩完,带着一点点亢奋之后的疲倦,朦胧中依稀还回荡着的谁说话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是嗡嗡的声音始终萦绕不去,他甚至听不太清杨一鸣在说什么。
丁子木狐疑地对杨一鸣说:“杨老师,我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对啊,”杨一鸣镇定自若地说,“睡得还挺熟的,要不怎么会我挪你你都没醒呢。”
丁子木站在灯光底下,黝黑的眼珠盯着杨一鸣。他的目光太亮,以至于杨一鸣忽然有种大丁又要冒出来的感觉,于是他试探着叫一声“丁子木?”
“杨老师,我觉得您没说实话。”丁子木非常严肃地说。
“啊?”杨一鸣松口气的同时觉得自己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现在又烧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没说实话了?”
“我刚刚一定不是睡着了。”丁子木非常肯定地说,“我睡觉很轻,如果我真的睡着了,您一叫我我就会醒的。您看,我现在站的位置距离沙发差不多有两米远,我不可能睡得那么沉,让您抱着走那么远。”
杨一鸣恶狠狠地盯着丁子木:打人不打脸啊丁子木同学,平时你情商挺高的啊怎么这会儿就这么讨人嫌了呢?你臭小子的脑子怎么那么好使,刚刚才“大变活人”一番难道不累吗,你这会儿不是应该神志不清任我摆布吗?
丁子木执拗地看着杨一鸣,一副不问个水落石出就不罢休的样子,杨一鸣只好尴尬地错开眼睛。其实他倒不是故意要去欺骗丁子木,只是他现在还不想让丁子木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的丁子木不会对他的副人格设防,这样才有机会去接触到“大丁”甚至潜藏着的其他“人”,以便与他们交流沟通,探寻事情的起因,找到解决的方案。可如果丁子木知道了真相,他会下意识地去防备、阻止副人格出现,那样反而会麻烦。
再者,杨一鸣也怕吓到他。任何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身体被两个灵魂控制着,想必都会恐惧的,这种恐惧对即决问题毫无帮助。
“好吧,”杨一鸣决定撒一个半真半假的谎。他叹口气,微微松了肩背,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说,“那我告诉你吧,其实你刚刚的确是犯病了。”
丁子木狠狠地皱了皱眉,本来还有点儿摇晃的身子,这会儿倒是站稳了:“杨老师,您继续说。”
丁子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苍白,嘴角扯僵硬的笑纹,但是一双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杨一鸣,仿佛有实质的重量一样,沉甸甸的。杨一鸣忽然之间又有了一种房颤的感觉,他问:“丁子木,难道你不怕吗?”
“怕啊,”丁子木勉强的笑一下说,“但是怕又有什么用?”
“你很勇敢。”
“我该说谢谢老师夸奖吗?”丁子木抿抿嘴角,“其实我还是挺高兴的。”
“为什么?”
“这是第一次在我发作的时候身边有人,”丁子木看向杨一鸣,笑的不太好看,但是很努力。他真诚地说,“您不知道,以前我醒过神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时候我会遍体鳞伤,有时候我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有一次我躺在我家旁边的一个被拆了一半的小院子里,满身都是泥,身上的钱包手机全都没有了,就连我在小商品市场买的50块钱的表都没有了……身边就卧着一条野狗,脏得都没法想象,大概是我身上暖和,它靠着我睡得还挺香。”
丁子木苦笑一下,眼睛里的恐惧再也藏不住,瞳孔都收缩起来,他深深地吸口气说:“那个时候,我躺在一堆碎砖烂瓦里,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我也不知道是被人揍的,还是被那些碎砖石头硌的。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个人,哪怕就是抢劫我的人也好,只要他能站出来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了,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丁子木往前微微迈了一步,距离杨一鸣近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杨一鸣觉得自己可以在丁子木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面孔,那上面有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心疼”的表情。
“所以,杨老师,”丁子木说,“求您告诉我,我刚才到底怎么了。”
“我们在聊天,你还记得的吗?”
“记得,大概是在聊工作的事儿,您问我面包房里的工作。”
“记得具体内容吗?”
丁子木疑惑地想一想,摇摇头:“我忘记了。”
杨一鸣斟酌了一下,说:“我问你面包房里的工作,你说有很多孩子在店里跑。当你说到孩子挺多的时候,忽然就不说话了,然后你站起来走到刚刚那个位置上。我很奇怪,就问你要干嘛,但是不管怎么问你都不说话,所以我就抓着你的肩膀想要摇摇你,这个时候你就忽然醒过来了。”
“就是这样?”
杨一鸣耸耸肩,指指墙上的钟说,“你看,这才多长时间,这么点儿时间你能干嘛?”
“我……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吗?”丁子木小心翼翼又急迫地问。
“能有多过分?”杨一鸣伸手,微微用力地按在丁子木的肩膀上,他安抚丁子木说,“你迷迷瞪瞪的路也不会走、话也不会说,我推你一下你就倒了,还能干什么过分的事儿?”
“我以前这样的时候,打过人。”丁子木小声说,“我……”
“没有!”杨一鸣斩截地说,“你不会打人,丁子木,你记住了,如果你打了人,那也一定是那个人侵犯到你了,你从来没有主动地伤害过别人。”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毫无保留地夸赞、信任丁子木,他一时之间竟然惊住了。杨一鸣肯定地说:“以我对你的了解和你填写的那些表,我有把握你不会主动侵犯别人。”
“那么,杨老师,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丁子木的声音都透出一股恐惧来。
“我也不知道。”杨一鸣尽量淡定从容地说,“心理诊断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治疗持续一年甚至几年都是正常的,咱们现在几乎还没有正式开始,我不能下判断。”
杨一鸣顿了一下,换了一个口吻,更加坚定地说:“不管多少年,我会陪着你一起的。”
丁子木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神色浮现出来。
“所以,你别紧张更别害怕,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丁子木似乎是接受了杨一鸣的解释,脸色好了很多,他问:“那我……刚刚没吓到您吧?”
“吓到我?”杨一鸣觉得有点儿可笑,事实上他更担心丁子木受到惊吓。
“您的脸色看起来……”
杨一鸣不自主地摸摸脸,心想我基本是被自己吓的,他挥挥手:“没事儿,我……就是有点儿累。”
“哦哦,”丁子木立刻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杨老师您也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情绪虽然还是有点儿低落,但能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高兴一些。
“你今天住我这里吧,”杨一鸣认真地说,“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再说,你今天的情绪不太稳定,我担心……”
杨一鸣的话没有说完,丁子木便摇摇头拒绝了:“我还是回去吧,很累。”
“我送你。”杨一鸣没有给丁子木拒绝的机会,直接就去玄关穿鞋子,拿车钥匙。
“谢谢您,”丁子木低声说,“您不用送我,我想走走。”
“我陪你走。”
***
杨一鸣把手□□牛仔裤的口袋里,默不作声地陪着丁子木沿着种了法国梧桐的人行慢慢走。
“杨老师,”丁子木忽然沉声问,“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会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想?”杨一鸣用尽量轻松的声音说,“怎么就治不好了?”
“不,”丁子木站住脚,看着地上落着的一片宽大的梧桐树叶书,“我想要知道,最糟能怎么样。”
“你得乐观点儿丁子木同学,”杨一鸣用力拍拍丁子木的后背,说,“你是信不过我吗?”
“杨老师,我当然信得过您。但有些事儿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尽再大的努力也没有用。”丁子木转过身来看着杨一鸣说,“我从很小就懂得这个道理了,人,有的时候得认命。”
“那你的命是什么样的?”
丁子木沉默了。
秋风吹过去,卷起街道上的灰尘和落叶,空气中有种呛人的气味。杨一鸣觉得自己嘴里都是灰土,又苦又涩。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敢开口追问丁子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此时此刻的丁子木特别脆弱,甚至这一阵阵的秋风就能伤到他。杨一鸣愿意就这么等着,直到丁子木愿意开口说话,他只是有点儿心疼,因为他知道,丁子木肯定是个有“命”无“运”的人。可能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始终缺的就是那一点点运气。
“杨老师,”丁子木忽然开口说道,“其实……”他半转过脸来,直直地盯着杨一鸣,在昏暗的路灯下,半明半暗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壳子,毫无表情却让人害怕。
“什么?”杨一鸣轻声追问一句,这样的丁子木他并不害怕,他只是很可怜那个始终躲在面具后面的,蜷缩着的灵魂。
“其实,我应该早就没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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