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木冷笑一声:“杨老师,您跟我说了半天话,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谁不会太晚了点儿吗?”
“‘朝闻道,夕可死也’,”杨一鸣勉强笑了一下,“不晚。”
丁子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睫半垂,可是依然可以看到他雪亮锐利的目光。他依然是那么懒懒散散的坐姿,但是杨一鸣却觉得他微微弯曲的腿随时可以用力一蹬,整个人就从沙发上跃起;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只要一抡就能打得自己眼冒金星;甚至于他飞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感到刀片般的锋利。
“大丁。”丁子木唇吻翕动,蹦出两个字。
“大钉子吧,”杨一鸣笑笑说,“挺符合你个性的。”
丁子木,或者说是大丁并不生气,只是掀起眼皮扫了杨一鸣一眼,整个人身上仿佛有某种锋芒闪现了一下,可是随着他又垂下眼睑,转瞬即逝。就这么刹那间的一瞥,足够让杨一鸣感到一种寒意,仿佛被人盯上了。
杨一鸣是真的害怕啊,他现在已经后悔得要命了。利用催眠术诱出丁子木的副人格其实只是一个念头,严格说起来他根本就没有学习过催眠术,只是念研究生的生活跟着导师学了三两招,连入门都算不上。在国外,能够运用催眠术的都是有着二三十年丰富经验的心理医生,而且催眠需要病人的高度配合。杨一鸣根本就是有一搭没一搭试试看,他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最开始,杨一鸣并不知道用什么途径能够唤醒丁子木的副人格,但是他想到了游乐园门口的那一幕,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孩子,而丁子木的幻觉里也有一个反反复复出现的孩子。杨一鸣想,或许“孩子”会是一个途径,于是他引导丁子木回忆面包房里的熊孩子,果然,渐渐的大丁悄然登场了。
杨一鸣本来应该为自己的机智点个赞,但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高兴,他很焦虑——妈蛋,这要怎么收场?
大丁慢慢抬起头来,满含嘲讽的目光牢牢地把杨一鸣钉死在沙发上,大丁带着一丝玩味的冷笑说,“杨老师,你怕我。”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杨一鸣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荒野上迷路的羊,被一只不怎么饿的狼盯上了,对方并不想,或者不急于吃了它,只是聊作消遣,耍一耍他。
“怕啊,”杨一鸣耸耸肩,调整了一下坐姿,力图让自己显得更加从容镇定。其实杨一鸣的恐惧一方面来自于眼前这个看起来非常陌生又凶恶的丁子木,但是更多的是,被被自己吓住了。
妈蛋,我居然真的把他弄出来了,然后我要怎么给他塞回去啊,我要丁子木!
“杨老师?”大丁用调侃的口味又叫了一声,“你怕什么?”
“我倒不是怕。”杨一鸣强自镇定地说,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他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这么幸运唤醒大丁,所以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机会跟大丁交流下去,他需要找到丁子木出现副人格的原因,以便于进一步帮助丁子木。
但是说什么呢?
大丁的脾气暴躁,不会与人为善,跟他交流不能触及他的逆鳞,可他的逆鳞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杨一鸣有点儿着急,他的头皮都炸出一层冷汗,就是想不出有什么话题能引着大丁继续交谈下去。
“你真的不怕吗?”
杨一鸣用脚抵住沙发腿儿,这是一个很好的防御姿势,如果对方有所动作,他可以用力一蹬,借力使力地以最快速度站起来,给对方还击。毕竟大丁的性格太暴躁,极具攻击性,杨一鸣有些担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杨一鸣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哪儿那么容易就被吓住了。”
“我不吓唬小孩子。”大丁带着一种莫名的傲气说。
杨一鸣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有些熊孩子就是得教训一下才行。”
“那也是有熊家长!”大丁微微眯了眯眼,目光狠戾,“那些不配为人父母的,大可以活活抽死。”
“天下父母都是爱子女的,”杨一鸣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刺探。
“未见的吧?”大丁说,“南京不就有个吸毒的女的,活活把自己俩闺女给饿死了吗?”
“极端个例,”杨一鸣说,“你得容忍这个世界上就是存在一些妖魔鬼怪。”
“我为什么要容忍?就是因为容忍的人太多了,所以这些事情才越来越多。”大丁慢慢地伸出手举在眼前,翻掌为刃,慢慢地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
杨一鸣觉得喉间有一道凉意。
“不过杨老师,你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杨一鸣问:“你为什么要把我‘怎么样’,我又没招惹你。”
“别这么说杨老师,你不是‘不会’招惹我,你是‘不敢’招惹我。”
杨一鸣有种被挑衅,被侮辱的感觉,而且这种挑衅和侮辱是毫无缘由的,犹如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他现在需要的是交流而不是讲理吵架。
这个时候杨一鸣倒是镇定了下来,既然大丁认定自己“不敢”招惹他,那自然就不会出现什么误会纷争,至少自己可以不挨揍了。杨一鸣自我安慰地耸耸肩,淡淡地说:“我不会招惹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聊聊丁子木。”
“哼。”大丁冷哼一声,“面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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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他只是脾气好而已。”杨一鸣说,“你没看到他非常受欢迎吗?”
“你见过他挨揍是什么样吗?你见过他被人踩着脑袋泼污水的样子吗?你见过……”大丁说着说着忽然暴怒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在空气中用力地挥挥拳头,向未知的敌人发动攻击。
杨一鸣往沙发后面靠了靠,目光控制不住地瞥向沙发后背,那里有根棒球棍。
“那些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好吗?”杨一鸣慢慢地说。
大丁停下脚步,站在杨一鸣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木木没有告诉你吗?”
杨一鸣耸耸肩:“我们还没有熟到那个程度。”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跟你熟到了那个程度?”
“你在保护他。”杨一鸣斩截地说,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丝毫不带犹豫。
丁子忽然沉默了,两个人一站一坐,一个俯视一个仰视,目光在空中相撞,一个带着探究一个毫不犹豫。房间里一片寂静,杨一鸣能听到越来越大的“砰砰砰”的声音,那是他心跳的声音,他能感受到有汗滴从头皮慢慢渗透出来,在发丝尾稍汇集成一滴汗珠,沿着脖颈和脊椎缓缓地滑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被丁子的目光钉死了还是立志要跟丁子对峙到底,杨一鸣仔细地看着丁子的眼睛。他看到丁子的目光忽然晃动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
“等等!”杨一鸣猛然站起来,“等等大丁,先别走。”
大丁露出古怪的一抹笑意,嘴角微微勾起,但是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眼睛里一点儿笑意的都没有。
“大丁,你……”
大丁猛然伸手扼住杨一鸣的咽喉,微微用力带来一点点的痛感。杨一鸣并不觉得很难受,但是他也不敢再有所动作。
“大丁?”杨一鸣用嘶嘶的气音说,“我不会伤害他。”
大丁哼一声:“你敢?”
杨一鸣不说话,他心想,你是想听我认怂说“不敢”吗?这让我怎么说,虽然我真的不敢……也不愿。
“大丁,”杨一鸣试探着去掰丁子的手,大丁的手很凉很用力,杨一鸣温热的手覆上去,双方都轻轻颤了一下,“大丁,你先放开我。”
大丁松开了手。
“我想帮他。”杨一鸣很认真地说,“你也在帮他对吗?”
“我在帮我自己,”大丁冷哼一声,“要不然我早就死了。”
“能告诉我怎么了吗?”
“不能。”
“为什么?”
大丁没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想赶走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大丁……”
“你闭嘴!”大丁忽然暴喝一声。
杨一鸣一下子闭上了嘴,整个人都绷紧了。
大丁不耐烦地啧啧舌说:“我又没说你,你怕什么?”
杨一鸣深深地抽一口凉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大丁,用很慢很轻的声音问:“你,在跟谁说话?”
大丁没有回答杨一鸣的问题,他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杨一鸣的眉心。
杨一鸣紧张地看着他,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大丁的状态不太稳定,目光是游离的,他想多跟大丁聊聊,想要尽力留住他。于是杨一鸣说:“大丁,你不用这么防备我,我真的不会伤害丁子木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没有理由伤害他,”杨一鸣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帮到他,我是一个心里咨询师,你记得吗?”
“你想要我消失吗?”
“你不会消失的。”杨一鸣肯定地说,“你会一直都在。”
大丁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他微微侧着头,那样子好像在倾听,没过多久,他便又不耐烦地说:“行了闭嘴吧。”
这次杨一鸣没说话,他知道大丁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会保护他。”大丁甩甩头,决然地说,“用不着你,木木的事情我们会解决的。”
杨一鸣微微眯起眼:“你们?”
大丁的眼瞳骤然收缩了一下,表情竟然有些狰狞,杨一鸣下意识地就想退后,但是他立刻发现大丁的目光又有些游移,散漫地没有焦点。
“等等。”杨一鸣跨前一步,抓住了大丁的肩膀,“等等。”
丁子木眨眨眼睛:“怎么杨老师?”
***
杨一鸣沮丧地垂下手:“没事儿。”
“那您这是……”丁子木诧异地问了一句之后,恍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客厅中间。
他的脸色刷地就白了,声音有些颤抖地问:“杨老师……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杨一鸣想,这回我倒是不愁怎么把丁子塞回去了,我现在发愁怎么跟这个傻小子解释。
“嗯,”杨一鸣让自己的大脑转得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仔细听还有嗖嗖嗖的声音,他一边绞尽脑汁一边慢慢地说,“你吧,其实没事儿。”
“我……是不是又…
……犯病了?”丁子木努力地站直身子,几乎是咬着牙地问。
“没有,”杨一鸣灵光乍现地说,“你刚刚在沙发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我这不打算把你扶进卧室去睡吗?”
“真的?”
“这我骗你干嘛,”杨一鸣面不改色地说,“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我们之间没有谎言。”
“那我……”
“你睡得太熟了,我本来想直接把你抱进去的,结果刚迈了两步就抱不动了,只好把你放下了。”杨一鸣默默地给了自己一朵大红花,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谎言编得实在绝妙。捎带手还调戏了一把帅哥,看现在丁子木的脸红的啊,真好看!
杨一鸣得意洋洋地看着丁子木晕出一层红的脸颊,嘴上一时忘了把门,顺口溜出一句:
还困吗?要不我抱你去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