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钱串和布料等物放在一边, 垂胡袖掩住双手先是加额, 弯腰一躬后站直, 随后跪下行两拜之礼:“谢翁主隆恩……”
阿娇举手, 做了个‘请起’的姿势。
司礼内官悠长的声音, 在边上响起:“兴……”
年轻女子起身,垂手等候着。
“去国离乡, 夙兴夜寐,不辞苦辛……”阿娇按祖母窦太后教过的词,缓缓地柔柔地念:“有劳焉……”
女子微微一颤, 向上望的眼中泪光闪烁。
“咳,咳咳!”有女官清清嗓子, 做个提醒——她越轨了。
前宫女急忙垂首。
但方才匆匆的一瞥和那些暖人心的话语, 还是让女子的心头悸动不已:‘翁主夸我呢!文皇帝之孙,当今天子视如己出的馆陶翁主在夸我呢!’
这么多年离乡背井和孤寂劳苦, 终于得到了来自天家的肯定。忧伤沉重的心,似乎也一下子飞扬起来。
抱起身旁的物品,女子又向上方的馆陶翁主重新行了礼,才感恩戴德地退下。回首之际, 还算年轻的面庞洋溢出的,是满满的幸福——和无尽的憧憬。
好歹又是一个!
‘呜……痛!’正襟危坐久了, 腰就象灌了铅一样,僵僵地恶疼。
下一个, 被黄门引过来了!
娇娇翁主瞥瞥四周人不注意, 小手偷偷伸到背后, 悄悄捶上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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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官僚的行政效率,据那些见识过前朝吏治的老人们评论起来——是远不如秦朝的。不过,若某项举措明面上于官声不损,暗地里有真金铜钱可拿,那办理起来绝对可谓‘神速’。
风和日丽的上午,周清樊长子等人进入官署还不到半个时辰,关节就打通了。
奴婢是‘贱’籍。
而‘贱民’者,天下共贱之!
贱籍中人被屠,甚至不适用汉律中的‘杀人罪’条款,而是依照损害私产或官产——若被杀奴婢是‘官婢’的话——的相关律条量刑。
动手之人只需按人市通价赔偿主人家身价钱即可,此外,还需付给官府一定数量的罚金。交了钱,连坐牢都不用,更别提偿命了!
丽娘这样正值青春、姿色出众的年轻女婢,还是很值钱的。不过对财大气粗的周氏家族而言,那点铜钱不过是九牛一毛,压根儿不值一谈!
“樊君,魏少主,”周清对樊长子和魏氏少主深深一揖:“恕清……先行一步。”
知道周清急着去监牢接弟弟,魏云微笑着回了个礼。樊家庄主则是一动不动,冰冷如故。
周氏继承人客客气气地絮叨两句,就带一干手下迅速离去了;回头的刹那,眉峰叠起 ,脸色非常难看:‘为儿子忤逆父亲?!这么个不孝子,摆的什么臭架子……’
面对周清远去的背影,樊长子眼光阴冷,转向魏云慢慢说:“子都,此子……”
话音才起,就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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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有那么多呀……’阿娇望着台阶上平台上那密密的队伍,后腰痛得更厉害了,象马上要折断了一样。
可现在连悄悄捶一捶,都不行了!
即使未转脸四顾,阿娇也知道边上未央宫的内廷官吏们在偷偷看她,打量她,估摸她。
未央宫那边和长乐宫不同。
长乐宫是窦太后的地盘,职事官吏谁不对阿娇翁主怜爱万分、回护有加?而未央宫——就不一定了,栗夫人和薄皇后,生有皇子的‘夫人’们,刚窜起来的新宠……可谓派系林立,错综复杂。这些人心里打了什么算盘,可难说得很!
万众瞩目,是不好受的。
‘大母说不能失仪,绝对不能失仪。否则,就是丢大母和阿大的脸!’娇娇翁主暗暗咬牙:‘再苦再疼,也要撑下去!’
女儿的辛苦,一分不差落在长公主眼底,刺痛母亲的心——她的阿娇,从未、如此操劳……
扶着西厢门框的手缓缓移动,搭上门把,抠紧;踌躇很久,又放了下来:‘不行,不行!这是阿娇必须经历的!’
又熬了小半个时辰,‘理智’终于向‘母性’低头了!
长公主侧脸召过侍女,让出去悄悄地给未央宫宦者令捎话:
人数酌情裁减些!每个郡县和藩国抽几个就行了,意思到了就好。
翁主还小,累到了——谁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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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在童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闯进来。黑多白少的须发,如今白多黑少。原本就不健朗的身子更见消瘦,象一支过大的衣架子,撑不起身上的袍服。
看清来人,樊长子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施礼:“阿父……”
魏云心中一突突,脑子里立刻冒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俗语。
舞阳侯樊氏,是大汉极少数迄今保持原始封号封邑不变的开国勋贵之一。
虽说在陈平周勃导演的‘诸吕之乱’中,舞阳侯门遭到重创,损失惨烈,但毕竟没失去爵位。近二十年来樊氏家族人丁兴旺,子弟在京都各官署中的任职的不在少数——看来,是有人向樊老爹通风报信了。
老头一见到儿子,马上一改方才的衰态,挥舞着拳头气势汹汹地冲过来:“逆子,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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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的前庭,魏云站在回廊的台阶上默默观赏樊长子被殴。
不是魏氏少主为人凉薄,过了河就袖手旁观等桥塌;实在是‘父亲管教儿子’,让他这个外人无从插手。
回忆起下山的陡坡小径上,这位一口一个‘之乎者也’的中年文士敏捷的身手和杰出的弹跳能力,魏云就很想劝劝樊老爹认命算了——徒劳无意义的事,何苦如此折腾。他难道没发现?他家儿子轻轻松松躲过所有要害和疼痛的地方,就把一张脸故意让父亲揍。
“逆子,逆子!”老人家估计气过头了,愤怒引发语言障碍变得只会这一句。手脚上也是,冲儿子拳打脚踢的半刻都不停。
观察着观摩着,看到后来魏云感慨地扭过头,摸摸鼻梁无语:‘这位樊长子,演技……委实太好了吧!精明啊……’
就见那位凛然傲慢的山庄主人在老父不绝于耳的辱骂和暴风雨般的拳脚之下,一味的低眉顺眼,毫无怨言——横看竖看,怎么看都符合任何一个道德家关于‘孝子贤孙’的定义!
魏云开始暗暗地数数:‘甲、乙、丙、丁……’
果然,樊老头的‘暴力训子’维持还不到一刻,官署敞开的大门外就聚集起一群人来。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多是指责老人一方不对。
大汉‘以孝治国’,这不假。但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对待一个已到中年的儿子,还是过分了。
舆论开始向‘乖儿子’——倾斜!人们的指责纷纷指向父亲。
樊老头身在局中,尚浑然不觉,反倒是那个童子首先发觉不妙,过来拉扯舅父:“阿舅,阿舅息怒……”
“阿掌,避开!”樊老爹怒火中烧,恨不得手刃这个拆自己台的不孝子。而其中樊长子的反应,最是有趣——他竟有意无意地拦着陈掌表弟!
这堆正乱着,大门外一名冠带整齐的高瘦中年人疾步而来:“阿七,住手,住手!”
熟悉的声音让樊老头一愣:“五……叔?”
“五叔祖……”樊长子脸上,喜色一闪而过。
“五叔!”虽然不情愿,樊老爹却只能停下手来,对着来人行礼请安——辈分和年龄无必然联系,世家大族中这一现象尤其严重。比如这位与樊长子同龄的中年人,偏偏是樊老头的嫡亲叔父。
来人一到跟前,立刻不客气地揪住樊老头的衣服领子大声呵斥:“小七,汝欲以一贱婢而破家乎?”
“叔父?!丽娘,乃吾之亲女……”樊老头义愤填膺——丽娘不是奴婢,是他的女儿,是心爱女子为他生的亲生女儿啊!
“咄咄!”很不礼貌地截断老侄子的话语,中年人嗤之以鼻:“小七,奴婢贱种,焉敢称‘樊家子’?”
“逆子啊!”提及此项,樊老头的火气又窜上去了——若不是这个逆子几次三番地从中作梗,他的丽娘早就入族谱了,更不会久久不嫁招来祸端。
“逆子,可知何谓‘孝悌’?!”樊老爹看儿子的神情好像要吃他的肉:‘丽娘生时,你这个做哥哥的失职无情;难道在她无辜被杀后,你还要让害她的凶手逍遥法外?’
在场众人被老者的悲愤和痛苦触动了,看向樊长子的目光都带了些怀疑。
但这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一串响亮的马蹄声,几匹骏马飞奔而至。被彪悍的骑士们簇拥着的,不是周氏兄弟是谁?
志得意满的周大哥一改前几日的郁闷悲苦,浑身散发着焕然一新的得意洋洋。周弟弟阿满则外套件崭新的锦袍,脚踏锃亮的长靴,手扶悬于腰侧的长剑,一脸的容光焕发——除了油光发粘的鬓发和指甲缝里的污垢,完全看不出是才从‘那地方’出来的。
“凶徒!”一见周弟弟,樊老头立刻舍了儿子扑过来。
几个侍从见来者年纪大,不敢用力阻挡,竟让他将周满抓个正着。樊老爹发了疯似的又打又踹,还试图用牙齿咬:“凶徒,歹徒!为吾女偿命!”
“呀?!”周满猝不及防挨了几下,连忙躲到兄长身后:“大兄,大兄。”
‘这还有完没完啦?’周大哥不耐烦极了,轻轻巧巧的一把,就将老头子推开:“凶徒?何?”
“然也!凶徒?何?”环顾长兄和护卫们,周满想到这段时间在牢狱中挨的苦和家中父母为自己操的心,不由大为愤懑——搞什么?他根本就没杀人好不好?!
周清理解兄弟的冤枉和委屈,但这是官署地界,周满又是以那种方式‘赎’出的,自然不方便明说。
‘忍气吞声’从不是周氏家族的处世信条。
周清出狱,周氏再无顾忌。周清于是指着樊老头的鼻子破口大骂:不知打哪儿弄来的贱奴野种,就敢冒充好人家的女儿?!诬陷祸害好好的‘良’家子弟遭了牢狱之灾,还差点赔掉性命。
“哗……”
随着这番话,对被害人父亲的最后一丝丝同情也随风消逝了。
‘良民’和‘贱民’之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任何企图加以混淆的做法,都会遭到所有良家的共同抵制。敢做此事的之人,是无可非议的社会公敌!更别说,其中还牵涉到连累无辜了……
人们对樊长子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摊上这么个昏庸残暴不着调的父亲,是何等的不幸啊!做儿子的太值得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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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面对伪装得比小白羊还要温顺还要纯洁的长子,羞愧难当肯定会去族长告状的五叔,还有周围人毫不掩饰的鄙夷,樊老头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
‘早该给女儿脱籍的!一入族谱,就脱去贱籍了。可是……要不是……’一口气上不来,樊老头直接厥了过去。
“阿父,阿父……”樊长子见状飞奔着跑过来,双手扶抱住父亲,忧心如焚地呼喊:“阿父?叔祖,速速觅医人呀!”
‘看看,看看!老爹如此对他,还那么孝顺……’人们对樊家儿郎的评价,又高了一层楼:‘难能可贵啊!’
人群中‘孝子’的评价,不绝于耳!
‘太……太厉害了!’感叹着赞叹着,魏云突然觉得:当初被迫卷入的这场纠纷,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无趣和得不偿失。
避开周满感谢的行礼,魏少主对周氏兄弟所说的话语,直如金石般悦耳——而清冷:“功成,事毕。周氏魏氏……绝交!”
周满错愕,周清大惊:“子都?!”
回答他的,
只有魏云拂袖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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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是被抱回长信宫的。
放宫人,放宫人……
娇娇翁主懊恼地发现,把宫人放完,自己也差不多被放倒了。
逼着眼睛,衣服也不脱,阿娇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铺。
“哇!”龙凤冠冕磕到了额头。
还有后背,好痛好痛:“呜呜……”
由着侍女和母亲宽衣服,阿娇闭紧双眼,再不肯动一下:‘平时真看不出,薄二母……好可怜呀!’
不做不知道!
‘皇后’这差事,又辛苦又乏味;简直——没意思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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