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降恩, 放出宫人’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内, 以可与光媲美的速度在大汉皇宫之中传播开来。虽然千头万绪的准备才刚刚开始, 离真正能出宫还很远, 数以万计的宫中女子却是再也无法平静——捧捧心湖, 或涟漪层层,或惊涛骇浪。
“嗯……阿越……”服侍小翁主睡下, 闲下来的吴女官慢腾腾踱进越女的住处,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坐下来。手肘撑在案面上,吴女死盯着案上灯盏中跳动的火苗, 神思迷离,欲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越女手中的银针, 果断地扎进面前绷紧的缎面, 轻问友人:“今上……将放宫人耶?”
“然,然也。”吴女点头, 再点头,脸上又是懊恼又是无奈——皇帝开了天恩,放所有年满二十四岁宫女归乡回家;可她,却偏偏不满二十四岁!
因为达不到放出宫的条件, 这回她只能眼睁睁旁观梦寐以求的机会打眼前——溜走!
多么沮丧?多么难受?
这令人,情何以堪?
侧脸瞟一瞟神不守舍的后宫姐妹, 越女垂下头,飞针走线, 忙得不亦乐乎。
“阿越……汝, 汝此次可出宫也!”看好朋友淡然如斯, 吴女官心下好不纳闷。
越女满二十四了,在这次放出的范围以内。想如今的大汉后宫,凡是符合放出条件的宫女——甚至某些有了封号又不得宠的嫔御——哪个不是又哭又笑欢天喜地?有些性急的,甚至都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行装!
可越女呢,却是依然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副老神在在波澜不惊的诡异相,竟连最起码的兴奋和激动都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越,汝归乡之财帛……可足?”吴女想不通,忍不住换个方式问——汉宫传统,出宫宫女可以带走所有私人物品和财产。同时,皇家还会赐予一定量的现金,作为其多年服务的奖励。
但如果这个宫人的家乡离京都长安十分遥远,那时够不够回家的路费,就难说了。而‘吴越之地’与帝国京城之间的距离,堪称‘天高水长,路远迢迢’。
“多谢阿吴美意。”越女对好朋友感激地笑笑:“无须如此。吾不出!”
吴女官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回答,惊愕当场:“不……不出宫?!”
这回,越女暂停了手中的针线,举头认认真真答复:“然。不——出——宫!”
“因……因何?阿越……”吴女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不愿意出宫的宫女?可为什么?那可是回家啊——回到亲爱的故乡,与至亲家人团聚,从此嫁人生子,拥有自己的夫婿和儿女,享受人生所有的自由和欢乐。
“不!”越女咬着字眼儿说话,语音一反吴越软语的缠绵,利落得好像快刀斩落乱麻:“母死,父衰;家贫。”
“呃……阿越……”吴女一愣:‘怪不得越女平常从不谈及家庭,原来她家的情况这么艰难。’
忽略吴女官的同情,越女接着说:“兄弟……多。”
“兄弟多?哈……”娇娇翁主的首席侍女眼中一亮:‘兄弟多’可是好事情哪!对一个家庭而言,男孩多意味着劳动力多;对姐妹们来说,兄弟多意味着靠山多。
不等吴女表达喜悦,越女紧接着三个字:“无、聘、彩!”
说完,绣娘低头,又埋头工作起来。
“呀?!”吴女官瞠目,呆那里反复琢磨琢磨这几句话连贯起来透露出的含义;好一会儿才咂巴出其中的意味。
吴女生长在太湖之滨,家中小有恒产,丰衣足食。然而,吴家不是高门大户,吴女也不是那种养于深闺、不通世事的闺秀,对贫寒人家如何讨生活过日子,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越是穷困的人家,越是重男轻女。男孩子是根苗,是改善家庭状况的希望。‘娶媳妇,生孙子’首当其冲,是这类人家的第一要务。
因此,当家庭没有足够的钱财备齐聘礼为儿子讨儿媳,穷人家会想到的第一个好办法就是——牺牲女儿。
运气好的,是‘换亲’。也就是,将女儿嫁去嫂子家,为儿子换一个妻子回来。
可如果兄弟多,换一个媳妇不够解决问题,有些人家就会选择‘出卖’女儿。这样做的好处是到手钱财比较多,可以多聘两房儿媳妇。
特别是当女儿姿容俏丽人才出众时,卖给有钱人家当妾做小还是好的,多有直接卖进‘行院’做娼的——要知道妓寨出的身价钱,更高!
“阿……阿越?”想通其中关节,吴女提心吊胆地望向越女:‘阿越的父兄,不会也曾打算把阿越卖掉吧?’
越女知道好友问的是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对着吴女官一笑。
笑容灿烂,分外甜美;甜美得让吴女看了——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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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陶长公主来馆陶长公主官邸,是来散心的^_^
早上,皇帝姐姐带着丰厚的礼物去找栗夫人联络感情,顺便打算弥合弥合女儿和内史侄女之间的僵化关系——未来要做姑嫂的,一见面就掐架,总是不好。
侄女内史呢,是没见着,听说去找石公主玩了。而皇太子生母那不冷不热的嘴脸,却让馆陶长公主委实升起几分不快。
即使孝文皇帝还在世的日子,馆陶长公主还只是一名‘公主’的时候,外到丞相御史太尉等一应高官,内至夫人美人皇太子妃等后宫,再加上各地藩国的王后王太后,谁敢给皇太子的同胞姐姐气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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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掐指算算,已经有近十年没人如此怠慢大汉第一公主了。
从侍女手中接过玉杯,长公主无奈地摇头。从前,她何尝费心巴结过弟弟的女人?那些宫闱中的夫人、美人乃至王后皇后,哪个不是争着抢着费尽心机来讨好她这个大姑?
‘皇帝大弟才三十多岁,现在还正值盛年呢……’低头喝口热饮料,馆陶长公主抚胸顺顺气,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怪不得人常说,给女儿找婆家是伤神、吃力、找罪受的事……’
珠帘一动,长公主家令在内侍和宫娥的引导下走进来,弯腰向主人行礼,说有人求见。
皇帝姐姐感到奇怪:“来者……为谁?”
这次来官邸,纯属是心血来潮之举,事先并没有知会任何人。所以皇帝胞姐到达长公主官邸之后,连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的面都没能见到。
陈须世子被东阳侯家的几兄弟请去了,说是赏梅花写新赋。陈硕则和一大帮子王子王孙去了郊外打猎,估计晚上都回不来——谁那么能挑,选个好空挡来求见?
长公主家令圆滚滚的腰腹,又往下哈了点:“长公主,梁公求见。”
“梁……公?谁?”长公主一怔,她认识的人中——或者说,有资格和刘嫖皇姐相认识相交往的人中——并没有姓‘梁’的啊!
家令的脑袋埋在胸口,暗暗嘀咕:‘就知道是这种的情况!如果不是看在金子份上,我才不管这份闲事呢。长公主今天的心情,不好哇……’
很快,家令又抬头,小心翼翼地说:“禀长公主,梁公者,乃今上梁七子之兄。”
“哦,梁七子……之兄……”经过提醒,长公主想起来了,就是以前给女儿当过侍女的梁女的兄长,‘长门园’就是他送的见面礼。
‘他……能有什么事?’刘嫖皇姐兴致缺缺,意欲驳回不见,不料长公主家令异常热心,言辞恳切地代外头那个好一番求告。
眼光在胖家令身上一转,心知肚明的馆陶长公主挥挥手,让把人带上来——首席属官的面子嘛,多多少少还是要顾的。
得了许可,长公主家令乐滋滋跑出去,屁颠颠亲自将人接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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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没有帘子。
“草民粱贾,拜见长公主。”梁氏家主合拢衣袖,双手交叠高举到前额,身子深深弯下;重新站直,随即双膝一屈跪倒于漆木地板,向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两个响头。
‘礼数倒是周到,嗯,态度也算谦逊。’长公主整个人斜靠在凭几上,从眼角扫视一眼,轻声道:“起……”
梁贾又磕了个头,才偏着身子在地席上坐直——‘跪坐’的姿势。
宫娥又捧来一杯饮品。长公主取过,慢悠悠呷上一口,略带讥讽反问:“草……民?梁公贵为大汉外戚,何以自谦……若……此?”
“不敢,不敢!草民不敢……”梁家家主闻言一凛,改‘坐’为‘跪’,向长公主方向急急拜礼:“长公主当前,梁某仅一草民尔!”
长公主没搭茬。
玉杯放回女史手中的托盘。玉杯底与水晶盘一碰,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穿在高敞华美的中庭起居室中,听上去异常清晰。
“‘草民’之说,休矣……”长公主心中满意,面上却不露半分:“不知梁公此来,有何见教?”
既然长公主都明说了,梁贾也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闻世子大喜,佳偶天成,亲上加亲。小人虽鄙陋,然不敢不贺。”说着,呈上一本礼单。
家令拿了,转交给女史。女官接过,看看无异样,才打开了轻轻放到皇姐面前。
视线在第一张礼单的内容上稍作停留,长公主沉吟片刻,向下正色发问:“梁公所为者……何如?”
“长公主,家母早逝,女弟入宫。”梁氏家主讲的很快:“女弟得幸天家,今重身。小人闻知,感恩不尽。”
‘感恩不尽?该是欣喜若狂了吧!拥有皇家血脉是何等的荣耀,和……利益!’长公主不置一词,静好如故。
“昨夜,先母托梦……”梁贾忽然暗哑了嗓音,喃喃地低诉:“梦中,阿母执儿之手,忧心忡忡,虑女弟之心殷殷……”
馆陶长公主侧目,以对。
“宫门内外,互不想通;禁中墙外,咫尺而成天涯。然先人之托,孝也,悌也,为人子者焉敢辜负?”话没说完,梁贾就离席,趴到冰冷冷的地板上连连磕头,磕响头:“小人无法可想,唯求长公主垂怜,长公主垂怜……”
‘厚礼钱财上……另说。没想到,这么个强硬厉害的男人,竟肯为妹妹如此屈尊……’看着梁家兄长的动作,长公主沉默,思考许久,才轻轻说道:“梁公,足矣,足之矣!”
“长公主?!”梁贾猛抬头——这是不是代表,长公主已答应给胞妹相应的关照和庇护?
希望太大,动作也太快,梁氏家主的眼睛正对上馆陶长公主的面容;随即,目瞪口呆,如痴如傻!
不是想象中的中年贵妇形象!
这是个美貌非凡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只二十上下;丽质天成,意态娴雅,贵气逼人……
如果不是语音无误,梁贾真想向身边的长公主家令确认确认——这位就是即将给儿子办喜事、或许几个月后就会升格当祖母的馆陶长公主吗?
看看一脸呆相的梁七子兄长,长公主沉了声:“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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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呀?恕罪,恕罪,长公主恕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梁贾赶紧收拢心神寻回理智,肢体更是急速恢复到‘正襟危坐’的状态。
馆陶长公主也不点破,慢悠悠表态:“妇之产子,艰险之极。七子腹中乃今上骨血,帝室之血脉。吾当留意一二……”
梁家主听了,大喜,纳头便拜:“长公主恩义,梁氏永世不忘,永世不忘呀!”
长公主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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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话题结束,梁贾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长公主和家令都有些奇怪。
家令偷偷靠过来,轻轻拉了拉梁贾的衣服后摆,悄声示意:“梁公,梁……公?”
梁贾还是不动,思索片刻向上再行一礼:“长公主,小人有一言……”
长公主沉默是金。
经过几个月刻意的结交和应酬,梁氏家主如今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些最上层贵族的习惯做法。不等明示,就自行进入了新话题:“小人得知,有人欲行不利于两位公子。”
“不……利?”长公主美目一凝,牢牢盯住梁家兄长:“梁公此言……何意?”
“长公主,小人游历多年,结交广泛。”梁贾拱手:“前日,有故交言及有少女暴尸京郊,乃绞杀而死。”
长公主一挑眉:‘这和我家陈须陈硕有什么关系?’
“死者,乃舞阳侯从弟之女。”说到此处,梁七子的兄长眉头深锁:“命案发,官府质询。其邻家皆云,此女生前尝言曰,称其与帝姊长公主之子‘乔’情深相厚。”
“口说者……无凭。”馆陶长公主听了,眸光瞬时冷然:‘再说,皇家不止一位长公主。其她长公主也有成年儿子。’
“然……长公主,”梁七子兄长的面孔上,显出几许的难堪:“此女贴身物之上,长公主邸印记……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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