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帝国的政治中心未央宫宣室殿, 此时正笼罩在一片浓重的压抑中。内侍和宫女, 侍卫和郎官, 一个个垂首屏息, 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鸿雁, 在殿顶上空往来盘旋。大鸟嘹亮的鸣叫撕破了宣室殿四周的静谧。
“甲士!”当朝皇帝在御座上低低喝唤。
御前侍卫出列,向天子躬身施礼, 然后倒退着走出东厢。一跨出门槛,立刻从值日的汉军手中拿过一把长弓——宣室殿的侍卫队涵盖了汉军所有兵种,箭手是其中最重要的防卫力量——套上鞋履, 走向殿外的空地。
弯弓——搭箭——射击!侍卫的动作一气呵成。拉播弓弦的余音还在人们耳边萦绕,箭矢已在空中渐渐变小、最后形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天边穿来悠长的哀鸣。大鸟挣扎着翻滚着, 向远处地面迅速坠落。
“彩呀!”目睹如此出类拔萃的箭射技艺, 有些汉军忍不住大声叫好,但随即被旁边的袍泽拦住。战友指指宣室殿的东厢, 斜眼努嘴地向同伴递眼色。同伴明白过来,缩缩脖子对着袍泽拱拱手。
于是,宣室殿又——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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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 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陶青丞相凝视着自己面前小方案上的玉杯, 慢慢说着:“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 咸食畜肉, 衣其皮革, 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刘启皇帝微合双目,似听非听。
“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陶青的语调很平静,完全是称述:“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天子的面色,阴沉似水。
这些野蛮人如不定期泛滥的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漫过汉匈边界,横扫大汉的田野、村庄和城镇。等汉军得到消息迎击时,又分散逃走,找也找不到。
作为大汉最高军事主管的条侯周亚夫不高兴了,瞪圆了虎目反诘执掌国政的当朝丞相:“陶……丞相,大汉亦带甲二十万!”
“兒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陶丞相对周亚夫的挑衅不以為忤,只长叹一声:“周太尉以之……何如?”
在听到‘甲骑’二字时,皇帝双目一眯,睛光四射。
甲骑,一等一的骑兵!那是匈奴国的骄傲,也是大汉朝的噩梦。
匈奴人还不会走路就先学骑马。为了吃饱肚子,从小就和野性十足的禽兽较量,有机会活到大的,不用练习就是一流的骑兵。
望着周亚夫这个汉军最高长官,陶青没问出口的问题是:‘对,大汉是有骑兵,有兵力,有几十万汉军。可我们那些从田头征发来的农夫商贩军士,与那些自幼靠涉猎活命在刀刃上讨生活的匈奴人,战斗力是在一个级别吗?’
“昔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於匈奴。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後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开封侯陶舍儿子的发言在继续,在令人不安的继续。
“丞相!”周亚夫火了,须发尽张,双手撑着长案几乎跳起来。
丞相陶青听而不闻,自顾自往下说:“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巉谿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陶丞相向上方的皇帝略略拱手:“陛下……”
天子目光闪烁,一言不发。
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当年区区一个赵国,就能压得匈奴不敢犯边。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更是把匈奴人打到满地找牙。可现在呢?
大汉一统江山建立新朝,至今已过去了近六十年!数十年后的今天,幅员辽阔、物资丰饶、人口众多的华夏汉国却依旧忍受着匈奴一次又一次的入侵,寇边,掠夺,还有——血腥的杀戮。
“东胡彊而月氏盛,匈奴单于头曼不胜秦,北徙。”见丞相停了口,东阳侯张相如无视头顶快冒烟的大汉太尉周亚夫,接过了话题:“十馀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於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於故塞。至今!”
“及冒顿自立,以兵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桃侯刘舍眼观鼻、鼻观心,接着说:“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馀万。”
“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河间王太傅卫绾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现在任‘中尉’一职,对匈奴战争的方式方法留意多年:“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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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於代,都马邑。”话到此处,张相如冷冷扫了末座的弓高侯韩颓当一眼:“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
弓高侯韩颓当开始坐立不安。韩王信是韩颓当的父亲。韩王韩信逃到匈奴后,其妻在颓当城生下嫡幼子,以出生地起名‘韩颓当’。
“张傅……”天子出面制止——当面揭短,未免有失厚道。
“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於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东阳侯却不给皇帝面子,硬邦邦地往下说:“高皇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於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后面的结局不说大家也知道。这就是大汉历史上最凶险也最耻辱的‘白登之围’!东阳侯并没有全说出来,他在避讳——避尊者之讳。后来,那位战场上打不过也逃不掉的开国皇帝刘邦是靠着贿赂匈奴阏氏吹枕头风,才逃出一条性命的。
“时韩王信为匈奴将。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东阳侯张相如越说越气愤,到后来简直是咬牙切齿了:“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
换句话说,弓高侯韩颓当是汉奸的儿子。他的父亲韩王信非但投靠外族,还带外族回过头来残害自己的母国和同胞。
“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於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然後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陶青丞相见情况不对,无声无息地转移了话题,转向——和亲。
‘如果没有那些人投靠匈奴,引路反戈,匈奴对边郡的危害恐怕要小得多。’大臣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而‘和亲’又算哪门子办法?送女人,贴物资,美其名曰‘陪嫁’,实际是‘资敌’!
而且送去那么多财富,匈奴人就不南侵了吗?答案是:不!
张相如一脸感慨地说:“先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於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天子陷入回忆。那时,他已经是皇太子了;可父皇亲征在外,国都却不是由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储监国。那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当皇帝远不是举办一个‘登基大典’那么简单的事。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丞相的声音到这里,停顿了。
东厢内,一片凝固。不需要说,在座重臣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匈奴单于的信,嚣张至极:“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後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
华夏传统中,‘天子’是上天之子,是天之下唯一的至尊。可匈奴单于却自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这是什么?是打破华夏进贡制度的分庭抗礼!
如果是先秦,恐怕一接到信就发兵征讨了。可大汉呢?是‘和亲’。
汉文皇帝不是没想过出兵,可接到匈奴国书后的廷议上汉室公卿们却说:“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
‘是打不过?还是被打怕了不想打?’这是个不能细究的问题。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卫绾接下去,声线艰涩。
“於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陶青丞相皱着眉头叙述。那是一场失败的军事行动,劳师动众,却毫无战绩。
“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馀人!”周亚夫捶了一下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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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面对治下黎民被抢抢劫、被杀害,汉庭的对策就是和亲、和亲、又一次的‘和亲’!
问题是‘和’完,亲了吗?不想打,就不打了吗?
不想打的结局,通常是——挨打!
“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天子年出口的,是孝文帝後二年,使使遗匈奴书。
念着念着,刘启皇帝忽然停了。后面的书信内容实在说不出口啊!什么‘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明明是外族武装入侵,却被粉饰成仅仅是一小撮歹徒作恶的刑事案件。
给敌国入侵者找开脱的理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先帝收到匈奴的回函时还很高兴,以为‘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後无咎,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言犹在耳。可老上稽粥单于一死,军臣单于就变卦了。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东阳侯张相如显然也想起了那次国书后发生的事,愈发沉重:“於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於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
接下来,就是当今皇帝登基后的了:“王遂乃阴使人於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
刘启皇帝登上帝位才几年,已经送出去两拨和亲公主了!
周亚夫实在受不了了,起身在御座前跪倒,高声请求:“陛下,邯郸涂炭,臣愿领十万铁骑踏平匈奴……若不胜,当头颅祭旗……”
“周卿……”天子摇手阻止:“邯郸郡之败,与太尉无关。”
“邯郸郡将兵无能,郡守……”东阳侯说到这里,沉默了:邯郸郡郡守虽没能抵抗住匈奴的侵扰,但他为国战死,也算殉国!如果再加以苛责,未免太过刻薄。
“陛下,邯郸之地……”陶丞相顺顺胡须,在座位上一揖:“邯郸之地,还请陛下徙一皇子王之。”
天子一皱眉。吴楚之乱时候,赵国是最后解决掉的叛逆。赵王室被废黜,赵国被大汉朝廷收归郡县,成为‘邯郸郡’。如果现在又改回封国,太快了,显得朝廷朝令夕改。
凝思片刻,皇帝陛下一甩袖:“待后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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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阁中的内侍见皇帝回来,急忙上前宽衣的宽衣,送水的送水。热饮料和各种果品点心早就准备好,都由宫女们托着侯在那里,只等天子一个眼神就立即奉上。
天子兴趣缺缺。换上轻软的燕居服饰后,刘启皇帝向侍从们挥挥袖——皇帝陛下想要清净清净。
内侍宫娥退到帘外候命,书阁正间瞬时空旷了很多。天子在长条书案前坐下,按动案底面的机关;随着一个极细微的‘啪嗒’声,暗格打开。
暗格不大,矩形空间中只有一册卷轴,用发黄发暗的细麻布包裹着。皇帝剥掉封套,将卷轴放在案面上展开……
微微泛黄的羊皮上,字迹依旧清晰:‘孤偾之君,生於沮泽之中,长於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原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原以所有,易其所无。’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原以所有,易其所无……’
‘……原以所有,易其所无……’这段文字向针,象淬毒的针,深深刺在大汉皇帝的眼,更刺入华夏天子之心。
‘嘭’!握紧的拳头砸到书案上,紧随而至的是刘启皇帝的怒骂:“冒顿,匹夫!”
帘外的侍从们闻声,都不仅一阵颤抖。内官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天子情绪恶劣。今天要小心啦!’
“嗯……”屏风后的耳室中,传来含混娇糯的低语:“阿……大?”
‘阿娇?’天子猛然想起,侄女在耳室睡觉呢。自己刚才的动作和言语一准是扰到侄女的午睡了——这孩子一直不太喜欢睡中觉的。
起身迈步,天子拂起丝纱帘幕,绕过大屏风,走入书阁的耳室。侍女们见皇帝进来,连忙退到室角跪倒;小主人榻前,只留下吴女官叩拜君王。
精致的小榻,放在距长窗一丈远的位置。榻上绣满彤云和金乌的绯红绫暖被上露出两颗头碰头,一个是乌发雪肤的小娇娇,另一个是长耳朵三瓣嘴的胖兔兔。小女孩搂着圆圆胖胖的兔子歪在锦缎软枕上,樱口微张,呼吸均匀,小脸儿白里透红,娇憨无限。
瞅瞅那只枕枕头盖被子呼呼大睡的幸福兔,天子扯扯嘴角,谴责地看吴女官一眼。
女官立刻惭愧地低下头。馆陶长公主的规矩是不许胡亥上床的,顶多在女儿床榻边给胖胡亥备一个兔子窝。馆陶翁主在长信宫时循规蹈矩,可到了宣示殿……
‘可,可我又管不了翁主。’正在吴女官如坐针毡的时候,陈娇忽然动了动。
“唔……”不知是什么引起小贵女的不舒适感,娇娇翁主在枕头上不安地动啊动;后来,干脆抱着兔子来了个大翻身。可翻过去后,好像还是不舒服。小贵女哼哼唧唧,翻来覆去的,睡得十分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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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怎么回事?’天子和吴女同时担心地伸头探看。
发觉自己无意中抢在天子之前了,吴女急忙膝行着倒退几步,远远躲开。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沾湿了中衣的背部——按礼法,就是皇后也不能超在皇帝前面的。
天子没搭理小小女官,只专心观察小侄女:‘一直在挪动位置。阿娇似乎睡不安稳啊,怎么回事?’
细究一阵,天子发现了——原来是发带。馆陶翁主的头发是用束发带来编结整形的。今天用的这根锦带上缀有珍珠和珊瑚的缀饰品。这样凹凸不平的头饰,站着坐着自然没什么,但要是躺下睡觉——就不舒服了。
‘给发带磕着了,难怪不舒服。’天子探出手,修长的手指伸进女孩浓密的乌发摸索着。
阿娇的头发很长,浓浓密密的;在枕头上铺陈开,宛如世上最美好的黑色丝绸。天子找了半天,没找到发带的结在哪儿。
“陛下,陛下……”吴女也发现症结点了,试探着过来,想接收解发带的工作。
天子不理,自顾自和侄女的一头秀发对上了。终于找到了!天子将发带的结头打开,一只手托住小侄女的头,一手飞快地抽出发带。交给吴女官。
没了障碍物,娇娇翁主又睡得安安稳稳。
搂着胖胖兔,小贵女呢呢喃喃:“嗯……胡亥。”
‘小家伙还说梦话呢!怎么老惦记兔子?’天子挑挑眉,颇有些不是滋味:‘梦中有没有想舅舅啊?’
阿娇:“嗯……阿大!”
皇帝笑,但略有不满——排名落后也。
“胡亥……乖,”小贵女嘟嘟哝哝:“不乖,则献汝予阿大!”
天子失笑。平常也听侄女这么教训兔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只人来熟的兔子每回遇上皇帝就一副惊弓之兔的好笑模样,能躲就躲,能溜就溜。
果然,一听到‘阿大’二字,胖兔子在被窝中就一个哆嗦,然后醒了。开眼四下一转,一眼看见龙袍男子,胡亥立刻缩成一团,看样子很想出逃。
兔子的动作扰到了小贵女,阿娇动动身子:“阿大……”
“阿娇,阿大在……”额上亲一下,为侄女拉好锦被,天子直起身一巴掌扣在兔头上——不许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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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走出耳室,转回书阁,觉得刚才郁闷的心情轻了好多。
重新在座位上坐下,将羊皮纸放回暗格。皇帝拿过一册《诗》,默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传来清脆稚嫩的呼唤:“吴,吴……”
天子向大屏风方向望一眼:‘嗯,阿娇睡醒了。’
一阵窸窸窣窣声,是最上等丝织品彼此摩擦的声音。接着,轻微的舀水声响起,那是给小贵女漱口洁面用的。再有是极其轻柔悦耳的‘叮叮当当’。那是环佩,贵女腰带上会系各种各样的玉佩珍饰,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书案前的天子微微一笑,开始暗暗计数,看小侄女要多久才能到面前。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正数着,一团热风从屏风后转出来,直直地跑到皇帝面前。
“阿大,阿大,”绕过挡路的大书案,直接爬上皇帝舅舅的膝盖欢叫:“阿大,娇娇来矣!”
天子暗笑:‘真快!比以前更快了。’再看看,好笑地发现胖兔子躲在耳室没跟过来^_^。
扶小侄女坐直,皇帝舅舅含笑问:“阿娇呀……好眠?”
“哦,好眠。”小女孩点点头,又靠回皇帝胸口,开始玩龙袍上绣缀的琉璃珠。呆在皇帝舅舅身边时,馆陶翁主很少肯乖乖坐正,总是黏在天子身上。
好笑地将不安分的小手抓下来,天子舅父板起脸,开始查功课:“阿娇,日前所授之诗,何如?”
娇娇翁主自信心满满:“成矣。”
“诵之。”天子命令。
“哦……”陈娇小贵女答应一声,按着节拍有规律地念诵:“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不错,一字不错。不过……’天子边听边点头,同时敏锐地发现小侄女这首诗被得干巴巴的,远不如以前背诵其它诗篇那样富有激情。
天子疑问:“阿娇不喜《召南.草虫》篇?”
“阿大,娇娇不喜。”娇娇翁主非常诚实。
天子看小妮子一本正经摇头的模样,想笑,又忍住了:“阿娇因何而不喜?”
“不懂。”阿娇想了想回答,随后又加上一句评语:“无趣。”
‘无趣?有吗?记得我少年时代可是十分喜欢这则《草虫》啊!’天子先是讶然,思索片刻,马上自己就先笑了:‘也是,阿娇才几岁?怎么能领会其中的缠绵相思之意?觉得无趣才正常。这篇是自己选择失误。’
忽然想到自己似乎是想起什么教什么,也不知小侄女接受了多少。天子有些好奇地问陈娇:“如此……阿娇,朕近期所教,阿娇喜好者何?”
“嗯……”阿娇大眼睛一眨,立刻报出:“《出车》!”
“《出车》?”皇帝这下想不通了。女孩子家家的,怎么也不该喜欢《出车》啊!那可是一首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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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该的,阿娇可没有这种顾忌。说道喜欢的诗歌,小贵女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双手负于背后,有模有样地背诵起《出车》来:“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況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禝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随着朗朗的诵读,天子惊讶越来越明显。
“阿大……”背诵完毕,陈娇翁主站在那里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的天子舅父:‘夸啊,夸呀,亲爱滴皇帝舅舅!’
对小侄女,天子从来不吝赞美:“妙甚。”
漂亮的大眼立刻笑成了两弯漂亮的月牙。娇娇翁主咯咯乐着,象一朵迎着朝阳的花儿。
招手叫小侄女过来,大汉天子还是有点不明白:“阿娇,因何喜《出车》?”《出车》是首军歌,是记述周宣王时代周军抗击西北戎狄侵略的战争诗。通常,女孩子不会喜欢这类军旅诗歌。
“嗯……”阿娇眨眨眼:‘这个问题,没想过也。喜欢就喜欢了,需要理由吗?’
天子忽然想起,同是出征军歌他还教过侄女另一曲名篇:“阿娇,则《采薇》……何如?”
‘阿大今天要考的内容真多啊……’阿娇重新站好,昂首挺胸大声背诵:“阿大,采薇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很好!这是两个月前教的功课,一直没抽查过,竟然还是一字不错。’天子来了兴致:“两相较之,阿娇以为何如?”
馆陶翁主迅速回答:“娇娇喜《出车》;不喜《采薇》。”
“为何,阿娇?”天子挑眉,诧异:‘这两首讲的都是兵士出征的感受,内容格式大同小异。为什么喜欢一个不喜欢另一个。’
娇娇翁主很爽快地回答:“前者兴兴,后者哀哀。”
“哦……”皇帝了然。虽然同是描写出征在外的军旅生涯,《出车》篇充满了为国效命的英雄主义精神,所以整首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而与之相对的《采薇》篇中,兵士却厌战思乡,满是对频繁战争不得安居的怀怨,诗歌自然就消沉无力。
怪不得阿娇说《采薇》是‘哀哀’。思忖片刻,大汉天子不禁对小侄女刮目相看:‘不死记硬背,能品出诗歌中隐藏的情绪,是有悟性的孩子啊!’
阿娇过来,三两下爬上大舅父的膝盖,环住天子舅舅的脖颈娇绵绵地说道:“阿大为‘天子’,日后但有王事,‘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刘启皇帝惊讶中带着好玩:“阿娇?当……真?”
娇娇翁主猛点头,用那甜甜糯糯的声音铿锵有力地保证:“‘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娇娇来矣!”
“哈……哈哈……哈哈!好!好!!”天子乐到坐不稳,搂着小侄女前仰后合。
“阿大……阿大啦……”娇娇翁主不高兴了,努力摇着她的天子舅父,表明心迹:“阿大,娇娇所言非虚!乃真心诚意焉!”
‘昊天上帝!如果连阿娇这种闺阁贵女都需要上战场保家卫国,那大汉还真是堪忧了。嗯,不管怎么说,有这份心还是好的!’天子竭力克制,抚慰满脸不乐意的小侄女:“哦,知之,阿大知之。诺,诺诺。”
从未见过战争的小贵女趴在天子肩头,开始凭空幻想车骑滚滚锦旗飘飘的伟大场面:“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当然不忍再扫小可爱的兴。
笑语中,刘启皇帝忽然觉得之前为匈奴产生的不悦都是多余的:父皇熬了一辈子,自己忍到现在……既然那么久都忍了,有何必在意一时?来日方长嘛……
邯郸郡守撑得住,就撑着。实在不行,就恢复赵国,派个皇子当赵王守卫边疆。
等再过十多年,等阿娇这一辈孩子长大了,国家力量足够了,新方法想出来了,到时候新老账一起算!
这时,一个内侍进来:“陛下……”
天子问道:“何事?”
内官偷眼馆陶翁主,没说话。
“说!”天子一阵不悦,阿娇在宣室殿跑进跑出的,什么话没听过?需要这时候矫情装神弄鬼??
内官点头哈腰地禀告:“陛下,周太尉亲卫攻打长公主邸?”
皇帝刘启不可思议地抬头,愕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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