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场雨!闪电撕开了天边的幕布,雷声轰炸着万灵的耳膜。风助恶势,雨倾激情,整个河山,似乎都在巨大的咆哮声中四下躲避。
也不知是多大的雨点,击在水面上,似是小石块投进了沸腾的油锅。这个时候,天地在交战,是苍天把谁也没有放在眼里的对大地的战争!它们各逞所能,谁也没有在乎战争的代价,谁也没有在乎给别家带来的灾难。其实,苍天就是这样,它不在乎别家是否无辜。正如同这个世间的掌权者,只是要自己的痛快,别人?它哪能在乎!
风雨中,苍天一边施展自己的淫威,一边肆无忌惮地挑衅着世间的生灵,尽情展示自己的强大。它高高在上,压迫一切敢于忤逆自己意愿的存在。面对嚣张的上天,大地也只好沉默,任那咆哮着的苍天张狂。
青山脚下,一池淡水。
水是掩映在柳树林里面的。众多的柳树,随意地就在湖边生长,春来絮漫舞,夏来生阴凉;秋叶培热土,冬雪制素麾。就像与世无争的贤人,任你风雨浮云,我只适我乐心。就像现在的风雨鸣雷,柳枝只是随你摇晃,你却莫能奈何我有深根。依稀远山点头,侬侬万般杂声,我却只淡淡一笑,沟壑自在心中。
柳林动处,里面一角屋檐显出,原来这里竟有人家。近处看了,确是一角小屋。四周既无院场,也不见很大开阔地,就只是一角小屋。风雨中,柳林飘移,青山濛濛,小屋只是突兀地显在那儿,无语地诉说一处寂凉,两分萧瑟。
此时,屋门开着,里面一个矮小瘦弱的背影,正背对着屋门,只那么散乱地坐着。在他的怀里,一个白色衣服的身体,静静地依着。两个人,或者说是两个身体,动也不动地紧紧依着。屋外的风雨,虽然还是一片聒噪,然而屋里的宁静,却总也无法打破。
屋外风雨依旧。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瘦小的身体终于动了,站了起来,抱着那个白色衣服的身体。像抱其珍贵无比的玉,像抱起晶莹的冰,但他只是很小心地抱着。他抱地很轻盈,好像那身体没有重量一般。轻轻地,放在屋角的干净矮榻上,然后蹲在一边,一双小手捧着那人的手,又呆呆地不动了。
榻上那白衣身体分明是个极美的女子。罗裙生尘,仍不能掩盖她绝世的容颜。见得她白衣素裹,面如清秋西边月,黛眉涣散而微皱。眉下双眼紧阖,不能看到一瞥的风情。只是面色苍白到了极致,不能从中分辨她的年龄。但总也不能让人生出“毫无生机”的念头来,只是感觉如玉雕冰刻的带雪梅花一般。双唇不开,但稍稍上翘的弧度却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细细看去,只觉她静静躺着,带着一丝痛楚,两分不舍,千万慈爱,犹如只是浅浅睡去一般。恍惚见,惊觉她会翩然而起,素衣踏足于苦难人间,犹如神仙中人。
地上蹲着的瘦矮小人儿,看去却和那如同浅睡的女子,形容总有五六分相像。但见他一双修长的眸子,正痴痴呆呆地睁着,只看着榻上的女子,一眼也不去与她分别。
猛然间,风从门口挤了进来,一丝凉意扑上了屋里两人的身体。那瘦矮小人忽然感觉脊背生起一阵潮湿,偏过头就看见有雨丝飘进门来,落在屋里。想了一想,不情愿离开榻上的女子,又不想风雨打扰了她,只好转身去关门。一霎间,他的一双眸子充满了怨怒,却终于是有了神色。起身倒退着到了门边,翛然回头瞪着兀自肆意的苍天,嘴角动了动,又回头瞅瞅屋里,可能是怕打扰榻上的女子,终于还是没有张口怒骂。
满脸忿怒悲伤的瘦矮小人,尚且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双臂伸开不能拉上双扇门。他只好一脚踏出门,伸手就要去拉上一扇。正在这时,正值又一道霹雳划破天际降落下来,不偏不倚的向着小屋门前砸下。那童子此刻正心若死水,见那霹雳只冲他而来,也不惧怕,只怒视着越来越近的光华。一瞬间,他眼眸只见一片淡蓝几近无色的雨水裹在耀眼电光里径直奔向他脑袋而来。他心里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安详,只是默默说道:“娘,孩儿来陪您了!”只见那闪电连同那片水扑上他的身体,直直砸在脑袋上,紧接着身体一阵剧痛。他也不叫出声,咬牙将门拉上,便要奔向榻旁陪着娘亲去。只是关门的时间里他几乎熬光了身体里的力气,现下又是浑身骨头几乎化掉一般,血肉也好像交织在一起,身体那堪比撕裂的疼痛感觉瞬间充满了脑袋,挥之不去。他意识里对自己叫道:“要去娘身边,死也要和娘在一起!”脚下也在费力地挪动着。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冒火,浑身的血在沸腾。眼看着就要挪到娘的身边了,他感到一拨更加巨大的疼痛突然就向肺腑里涌来,使得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骨头存在在身体内,只有翻腾的血在支撑着他向前继续挪动。疼痛也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只是就在到达榻前的时候,他感觉到身体的疼痛已经在减轻,骨头似乎也回到自己的身上了。“这就是死的感觉吗?疼痛过后就是要死亡了。呵呵,娘,孩儿就要来找您了!”
自中电击那一刻起,他一直仅凭意志在坚持抵抗身体的疼痛,精神几乎耗尽。现下疼痛渐去,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噗通倒在榻旁。至于努力伸出双手捧起娘亲冰凉的手时,心下放开,头一偏,靠在榻边沉沉睡去。
光华流转间,日月更替。初晨的阳光照旧洒满青山绿水,雨水清洗过后的大地依旧灿烂如昨。鸟不知人情,见地晨光明媚,和着翠绿的柳枝尽情欢唱,宁静霎时被击碎,四下里飘荡。在鸟儿们的千呼万唤声中,屋里童子悠悠醒来。
睁开迷蒙的双眼,眼见透过窗户挤进屋子的阳光,明晃晃的耀花了他的视线。重重地摇摇头,把迷茫与迷糊都甩到一边,也不去想自己还活着,就急忙凝目向榻上看去,见娘亲仍然躺在上面,稍稍放心了下来。
四下打量一番,看到的都是娘亲和自己生活过的熟悉的环境,又看到榻上的娘亲,想到从此不能穿娘做的衣服,不能吃娘做的菜,不能累了有娘亲哄睡觉,不能痛了钻进娘的怀抱,不能每天让娘梳发髻让娘亲脸颊,更不能每天一醒来就看到娘的面容,不能叫一声“娘”就会有一声答应“哎”,童子止不住两眼泪水滚滚。扑到了娘早已冰冷的怀里,压抑不住的哭出声来。叫一声“娘”,心里刀割一样,“以后再也不能让娘醒来看看我了!”心里只是这样想。想着娘亲就难受,难受就更想娘亲。哭的朦胧了,最后童子嘴里只是一声声地不住唤娘,那一声声“娘”叫地肝肠寸断,屋外的鸟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悲鸣声声之后,再也没有了声响。只余晨风阵阵,叹息着飘然而去。
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人哭累了,复又沉沉睡去,醒了接着再哭,哭了再睡。反反复复,不知哭了多少回,睡了多少次,童子的双眼里,早已没有了泪水,最后竟然流出了殷红的血水。滴滴夺目惊心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童子胸前,更有几点滑落娘亲的衣袖上,如同染上一片血痕,两件外衫一时间竟变了颜色,白色一经点缀,看上去就像童子现在的心灵,凄厉而悲伤。
时光似也不忍心童子的悲切,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走过了多少路程,最后也傻呆呆地只是看着童子哭干了泪,哭尽了血,再也没有力气哭下去而抱着娘亲的身体失神。
门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的,阳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第几次悄悄进来的。童子是被肚子的咕咕叫声唤回魂的,他看着娘亲的面容丝毫没见动静,终于明白娘亲是怎么也不能醒来了。咬咬牙,对娘亲说道:“娘,孩儿……孩儿要请娘……入土为安了。娘---”抽噎着说完,又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他不舍得离开娘亲,可是以前见到过的老人都说人死了要埋进土里,不然下辈子要受苦。他不要娘受苦,虽然舍不得,可是也只能让娘离开了。
童子一双小小的手,刨着坚硬的土地。这块土地,是六年来要是娘带自己回到小屋的时候就会抱着自己坐着数星星,教自己认字,给自己唱歌的地方,自己在一边学娘教的功夫、玩耍嬉戏的时候娘就笑吟吟看着自己坐在这儿,手里是给自己做的衣衫和给自己的好吃食,这是自己和娘亲留下快乐最多的地方。他一边想着和娘母慈子乖生活的点点滴滴,一边一把泥土一把沙地刨着地。
上宽下窄的土坑终于刨好了,不顾鲜血淋漓的双手,他抱着娘亲,轻轻放在里面,细细地整理好娘亲的额前青丝,痴痴地看着娘亲的脸庞,最后缓缓地靠在娘亲的怀里。他明白,以后,再也不能靠在娘的怀里了。
这一次,他在娘的怀里,再也没有想着离开娘的怀抱。可他明白,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只能离开。他不想活着,可雷劈中了都好好的,就说明娘不要他死。娘不要他死,他要死了,娘会伤心。他不要娘伤心!虽然不知道娘为什么不要他跟着,可娘不愿意,他就不跟着了。就像前几天娘出去的时候不要他跟着,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娘不要他跟着,他就不会跟着。
觉着一直让娘不能入土为安不好,他擦擦眼泪,不舍地离开了娘的怀,再细细看了一会儿娘的脸庞,把娘牢牢记在心里。慢慢伸出手,眼睛也不离开娘,一把土一把土地掩住娘的身子,遇到石子,也挑了出去。等到终于要掩到脸庞了,他再也忍不住自己,一把扔掉土,抱住娘就放声大哭:“娘,孩儿,不舍得离开您啊!娘,娘,娘!”连叫三声,双眼一翻,小小的孩儿生生痛晕过去!
一连数天,他都是不忍心掩掉娘亲,最后又找了一块石头,用娘亲的短剑刻碑,用以期望能多和娘呆一会。可娘的短剑怎么那么锋利呢,尽量慢刻,可最后还是那么快就刻完了。无奈之下,只能和娘分离了。
立好墓碑,他再次投进娘亲的怀抱,和娘亲说点最后的话:“娘,您不和那个女人争,打从带着孩儿住在这儿,老说对不住孩儿,让孩儿没有了爹,可您知道孩儿和您在一起有多开心么?其实在孩儿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过有爹的日子,孩儿只要有娘。只要娘疼孩儿,孩儿就什么都不想要啦!那个人么,他只要公主,不要娘啊,孩儿也就不要他,只要娘了。娘,到那个人家里的时候您老让我改口教那个人爹,还罚我背书学功夫,可孩儿也知道您和孩儿一样不喜欢那个人,对不对啊,娘?娘只喜欢孩儿,就像孩儿只喜欢娘一样。那个人,从来没有来看过娘,也没看过孩儿,就不是孩儿的爹,对不对啊,娘?”
他也不管娘亲已经不能听到自己孩儿的话了,只管自己说下去:“娘,孩儿知道,害您的人里面,就有那个人,对吗?他怕公主不高兴,就来害娘了。还有,公主的爹,就是那个喜欢钱的皇帝。他为了让他的女儿高兴,也来害娘。娘的爹怕皇帝,就不敢不让皇帝来害娘,所以,他也是害娘的人。娘,那天您回来,只是吐血,还要孩儿长大了不要恨那个人和娘的爹爹。娘还说的那个大娘是那个公主吗?我没见过她,可是她的爹爹害娘,她也肯定不好。孩儿不要她做孩儿的大娘。可是,娘,这次孩儿不能听娘的话,孩儿要给娘报仇!娘罚孩儿吧。”说着,他拉起娘亲的手,打了自己几下,又说,“娘,这次罚孩儿背的书,孩儿也不知道背那些,就唱娘教的那首曲子吧。”说完,他也不起来,就在娘亲怀里唱道,“自古英雄皆命殇,从来富贵刀剑忙;惟愿孩儿愚且钝,无灾无难百岁长。”“白马飒踏越五州,青锋落月素手镂;觍言朝玺无颜色,贬尔苦寒任去留!”“……”
到了最后,童子只觉和娘亲有千般言万般语也还要说,只是正说着,抬头见娘亲面容依旧,才猛然知觉自己和娘亲已是天人永隔,再也不能对话了。霎时间,没说的话一齐哽在心头,一句也说不出来。呆呆看了娘亲脸庞半晌,原来的痛楚猛然化作莫名的情绪,融为泪水涌了出来。
从娘亲的怀里不舍地离开,心下明白总归还是要和娘离别的。童子看着娘亲苍白的脸庞,恨声说道:“娘说十年前娘不姓陈,那么,十年后,孩儿学娘亲,孩儿不姓姬了。戈远,这是娘亲给孩儿的名字,杨,是娘亲的姓。孩儿,孩儿跟娘的姓,从此,孩儿就叫杨戈远了。娘,别怪孩儿,孩儿就是杨戈远,只是娘的孩儿!”说完,杨戈远轻轻放下娘亲的手,站起身来,就要狠心和娘亲分别。正要掩上土,又觉把土盖在娘亲身上娘亲会不舒服,便去找来些柳枝柳条,篷起了一个小棚子,给娘亲留下了一片下空间。为了不使泥土压塌棚子,他篷得很认真,棚子很结实。
柳条渐渐掩盖了娘的身子,杨戈远纵是千万般不舍,也只能流着泪抓了土细细地盖在了棚子上面。一把一把的土掩盖了上去,一层泥土上,他也不知洒了多少把的泪,只是要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在这儿,留在娘亲的身边。然而年纪幼小又在悲伤之中的他,没有注意到娘亲一直挂在腰间小小的一块冰一样的玉玦,现在竟然不在娘亲的腰间。而且十几天过去了,娘亲的身体依然如初,在炎炎赤夏也不见一点变色,淡淡的幽香也不见半分散味。
泪水和着泥土的坟,终于也还是堆好了。不大,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小土堆。杨戈远将刻着“先母杨氏之墓”的石碑扛过来立在坟头,用土夯牢了,蹲下来摩梭着碑头,说道:“娘,这几天那些人肯定会找到这儿来的,孩儿不愿见他们,又打不过赶不走他们,只好躲在山里去了。这几天,孩儿不能陪娘了,娘别怕。过几天那帮人走了,孩儿就回来,永远陪着娘,咱们就不分开了。等孩儿长大了,学好了武艺,就去给娘报仇,报完仇,孩儿就永远不离开娘,永远能陪着娘了。”
说完,站起身来,月光下只见他的短衫不知什么时候破开了,长裤也离开脚面好大一节。他也没有在意,回头就要去屋里收拾东西。然而转过身没走几步,终于发觉不对劲儿:“我这么小,刚才怎么能扛起那么大的石碑?”看看那足足有百十来斤的石碑,再看看自己,终于又发现不对头的地方:“我的衣衫怎么小了这么大一节?还有,我不是给雷劈中了么?难道是雷劈我的时候,雷神见我可怜,让我因祸得福长大了一点,力气也增大了一些?”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它,只是去屋里收拾东西。
一会儿功夫,杨戈远便将门窗牢牢关住,又用柳树皮拧成的绳子穿住门环打上结,身上背了一个里面装着食物的包袱,出门拿起娘亲留下的那把短剑,在娘亲坟前磕了三个头,凝望一会,转身出了柳林,运起娘亲教自己的运气诀,向着青山深处疾奔而去。
柳林依旧,池水依旧,而平日里在林中习武,在池畔嬉戏的童子走了,那位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孩儿身上半分的娘亲不在了,只留令人断肠的一座坟茔。山河,还是那个山河,风景,还是那个风景,而人,已非昨!
天道难断!谁也不会料到,杨戈远和始终牵挂自己的娘亲,和他一生都魂牵梦绕的童年乐土,这一别便是十二年。
就在杨戈远离开后不久,柳林里现出一个身影,只见他白衣缁袍,立在坟前良久,向着杨戈远离开的方向一瞥,深深一叹,低声道:“也罢,总比我自己动手要好的多!将来月离也不会埋怨道我!痴儿!痴儿!”声音虽然低沉,确是露出些许尖锐,原来竟是个女人!
以下非正文:这一章,写地好难受。我自己禁不住就落泪了好几次。不管怎么个效果和反应,先把自己感动了一回,也是一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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