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龙章二十年的冬天,绝对是个百年难遇的寒冬。直到次年一月末,严冬应尽,意当苏之时,还下了一场漫天大雪。雪将整个京城铺垫成一片银白世界,遮盖住了意萌动的大地。
云暎病重的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彰德殿内,却每日都宣清宁共用午膳,然后在让清宁陪伴他片刻。这时间,便是岐伯与卢太医为他解毒的时间。卢太医是那个曾为清宁把过脉的老太医,是云暎极为信任的人,他非常赞同岐伯的解毒之法,每日里辅助岐伯依法为云暎秘密解毒。连昭和太后都不知云暎名为患病,实为中毒。所有人只当是他特别的宠爱清宁,虽心里嫉妒,但却又能奈何清宁何。
几枝寒梅却在雪后阳的召唤之下,绽放出了鲜红的朵,带着对严寒的渺视与不屑,尽情舒展着小小的瓣,挺立在带雪的枝头,也弥漫出了满园馨。微寒的轻风迎面扑来,挟裹着梅的气息,缭绕在清宁的身畔。
枝头的红梅映着残雪,分外妖娆,分明就像谨良人如雪般洁白的皓腕上蜿蜒而下的鲜血,点点滴落尘埃。那样鲜一般的子,经过怎样的煎熬,才被培育成如此奇毒的毒引。又经过怎么样的心思费尽,得到了帝王的恩宠,从而将毒渡到此生唯一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子身上。接下来迎接她的,便注定是死亡。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生命啊,令清宁不自的想起了那朵赤炎,同样的丽妖娆,同样的巨毒无比,也同样的短暂之极。人的命运怎么总是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呢,就如谨良人,也有清宁自己。
到此时为止,除了云暎的病之外,天和国还一派平和。接下来的一系列变故,却令朝野上下每一个人都心惊不已,惴惴其栗。
龙章廿一年二月初六,户部侍郞徐呈宪以贪苛舞弊获罪,家财籍没,全家上下投入天牢待决。此案是由风弥远亲自负责审理的,他递交云暎过目的徐呈宪供词上,直指幕后主谋为宁王长子云曄,并称其所获之赃大部分被云曄所得,用于秘密豢养死士,意图不轨。
初七日子时分,谨良人割腕自尽。谨良人,徐呈宪次,于一年前被选入宫,成为云暎的后之一,因容貌极,却情温婉,又擅音律,颇受宠爱。这个名为徐思谨的良人,已被岐伯确认,正是那个致使云暎身中极乐之毒的毒引。如果徐呈宪贪苛舞弊与云曄有关,由此一来,龙章帝中毒一事只怕也与云曄脱不了干系。
初九日,宁王世子云曄被秘密押往西山观林堂,一处专为王公贵族所设的牢狱。
十五日,风弥远上书龙章帝,列云曄罪状十余项,其中仅谋逆一项便可足受鼎镬之刑,请龙章帝御笔亲批,革其爵位,定其死罪。另外,还有意图毒害太子云铮一事,也被作为云曄的大罪之一列入了罪状之中,而这件事应早已被云暎压了下来,令人秘密查访,不知如何被风弥远所知悉。
当晚,宁王拖着病体入宫求见云暎,两人在御书房内秘谈三个时辰,临走时,宁王摇摇坠,几虚脱,而龙章帝则面如冰,谁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均猜测宁王前来定是为云曄求情,但却猜不出龙章帝是否会网开一面,毕竟,在帝王之家,没有比谋逆更大的罪名了,也没有比夺位更敏感的事情了。
十六日,龙章帝在缠绵病榻两月余后,终于得脱沉疴,重新端坐于正德殿金壁辉煌的龙椅之上。他驳回了风弥远请判云曄死罪的奏折,责成右相江甫协同刑部共同重审此案。风弥远则令其负责着力监管顺成河水患一事。谁都知道,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百余年来,顺成河水患不断,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有力措施能够加以治理,风弥远虽万分不愿,却也不能当面违抗圣旨。
接下来的几日,朝内又有十余名员或升或迁,京城之内,许多朝廷员的家里开始忙碌起来,有送行的,有庆贺加进爵的,连带着其他人也都跟着忙碌起来。
同样在这短短的几日,又将风弥远从浪尖上打入了谷底,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仔细观察云暎的气,却不得不承认,云暎确实是痊愈了,这一点让他恼恨之极,太医院的眼线不是说云暎已病入膏荒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康复?而因为云暎的康复,已经命悬一线的云曄死里逃生。许多见风使舵的人开始又向云暎一方靠拢,更加让风弥远忿恨难平。同时,他也发现自己的住处周围多了许多监守之人。
清宁这些日子以来,每隔几天便要趁溜出去,却只去郊外山野里乱转,不再去宁王府了。自从她那看到了宁王之后,她便不忍心再去了。宁王的头发已白了大半,面憔悴之极,与初见时相比,仿佛老了十多年。听着宁王一声重似一声的咳嗽声,清宁心内也难过起来,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只好默然转身离去。
听说云曄被关入西山观林堂后,清宁也曾去西山找过,但林木茫茫,这观林堂也不知藏身何处,又不能去问别人,只好无功而返。云健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消息了,宁王府内也见不到他一点去过的痕迹,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呢?知不知道他的哥哥被关押起来了呢?
过了三个来月,清宁对宫中的生活已越来越无法忍受了,要说刚开始还有新鲜之处可以挖掘的话,这时也早已厌倦了。四面高墙,天地狭小,却又人来人往。云暎分明也感受到了清宁的烦闷,越加小心温存的对待她。偶而,云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孤独的眼神,也会让清宁心生相惜。他们两个都是孤独之极的。清宁的孤独是渺无人烟的孤独,独自生活了许多年之后,除了云健与几个最为亲近的人,其余的人在她眼里是视而不见的,就如一缕轻风吹过,无迹可寻。而云暎的孤独,却是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但必竟都是孤独。
清宁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就此离开算了,再也不管那些恩怨纠缠。岐伯为云暎解毒之后,由于岐伯只听命于清宁,相当于清宁救了他一命,云暎如果再用皇权来要胁清宁,那他在清宁的心目中,只怕会卑劣不堪,云暎绝不会希望自己在清宁心中成为一个卑劣的人。所以,清宁的去留就只需任自己的心意了,可是云健却一直消息全无,没有云健,清宁似乎无处可去。
这一日已是二月二十五,午后,日的阳光已带了些暖意。
院中的芙蓉树已绽出了许多芽苞,嫩黄软绿,在日暖阳的沐下,正欢欣鼓舞的生长着。再过几天,它们就会变成一片片的树叶,再然后会开出一朵朵的。
如心抬头仰望清宁,清宁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望着远方发呆,对下面一道道或惊奇或疑惑的目光置之不理,让如心无奈之极,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比清宁更奇怪的贵了。
一道细小的褐闪电划破睛空,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之后,一个俯冲,落在如心的肩上。
“如电。”清宁眼前一亮,飞身下树,抓住那只小小的箭鹞,却在它惶恐的眼神中发现,它不是如电。本以为是云健送来的消息的清宁不有些失望。她早就猜测如心是摩天教的人,如今箭鹞来找她,定是传递什么消息,说不定会与云健有关。
果然,箭鹞的细脚杆上绑着一个小小皮套。清宁正要看看里面是否藏有纸条,却被如心将箭鹞拿了过去。“娘娘,这只小鸟倒很有趣,居然不怕人,娘娘如果喜欢,不如拿进去养起来,好不好?”如心微笑着对清宁道。
清宁转念一想,便明白她是怕被人看见,忙道:“好,你让人去找些吃的来喂它。”
如心吩咐在一旁的两个宫,命她们到御膳房找些小米,肉条之类,跟着清宁进到殿内里间,掩上门,不免有些忧心忡忡,箭鹞从未在大白天给她传过消息,今日如此,定是发生了大事。
用发簪将皮套内的小纸卷挑出,如心展开一看,不面大变。清宁看她神,心知有异,拿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雪仙重伤,求见姑娘一面,今戌时,城南觅月庵,盼复,切切。”
如心将纸条从清宁手中抽出,揉碎,溶入茶盏,仰头一饮而尽,再放下杯时,面已恢复平常。她看向清宁,满眼询问。清宁点点头,蔺雪仙受了重伤,又身在京城,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知会不会与云健有关,云健又会不会受伤呢?清宁满腹疑虑,不知如心可否解答。如心却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姑娘一切小心。”
如心匆匆写了几个字,卷上塞入皮套内,将箭鹞放在桌上,箭鹞在桌上转了两圈,一展双翅,从窗子中飞去,直上蓝天,转眼消逝不见。
如心以指沾水,在桌上给清宁大楖画出了觅月庵的所在方位,刚刚画完,去给箭鹞找吃食的人便回来了,如心简单应付过去。
入,万籁俱寂。月上九天,清辉泻地,透过窗纸在殿内涂上一片银白。清宁斜卧榻上,稍作歇息,以待戌时。殿门前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殿门开启,一个颀长的身影踏着月光进入殿内。
云暎静悄悄走进屋内,摘下头上冠带,轻轻放在桌上,又除下外袍,来到前,侧坐在边,伸手去摸清宁脸颊,却看到清宁大睁着双眼,在黑暗中微闪着光亮,正盯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还没睡?”
“你来了。”清宁侧身坐起,掀开被子,想要下来,却被云暎拉住,“宁儿,陪我坐一会儿,今儿个累了一天,却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
清宁想他这一看,只怕要看到后半去了,岂不是要耽误自己出宫,但又不好出言赶他走,只好依言坐下,让他拉着手。
“宁儿,过些日子,城南护国寺旁的就要开了,开时云蒸霞霨,极为壮观,那边还有万波湖,烟波浩荡,横无际涯,绿水映着岸边的红,景极。过几日我安排好了,带你去住上几晚,好好散散心,你觉得如何?”云暎搂过清宁,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轻拂在清宁耳畔。
清宁应道:“好啊,我很想去看一看。”她靠在云暎的身上,耳畔拂过云暎温热的带着淡淡檀味的气息,听着云暎的描述,眼前浮现出云水潭水荡漾,潭畔灿烂时的景,不心生向往。又想起那个月,初次与云健相遇之时,月光映着水,也是末夏初罢,那居然已是两年之前的事了。
想到云健,听着云暎有力的心跳声,清宁突然一惊,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与云暎这么亲近了呢,从哪一天开始的?似乎就是从为云暎解毒开始吧。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只有卢太医、岐伯与清宁三人为云暎解毒。解毒的过程又十分的痛苦,清宁一直陪伴在云暎的身侧,拉着他的手,给他一些安慰,岐伯力有不逮之时,还需清宁从旁相助,清宁的内力要比岐伯高上许多。不知不觉间,清宁已慢慢习惯了他这种亲昵的动作,不再抗拒。
清宁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她挣开云暎的怀抱,从枕边抽出玄音笛,横于唇畔,吹奏起来。如水流荡般的笛声轻轻的响起来,流淌在本就易让人神思惆怅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