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种看遍红尘的人,更是觉得她院里简直是世上少有的清静之地。
桃夭擅做荷花酥,据说是从前她娘教给她的。他吃过无数荷花酥,却总是留恋那一口。
谢毓所做的荷花酥的味道,和她手下的滋味如出一辙。
柳泽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这荷花酥,是跟何人学来的?”
谢毓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奴婢在扬州时,遇到过一个姓李的花娘,是她教给我的。”
“她曾是良家女儿,出身杭州,只是一朝家中落败,才沦落到如此地步,也是个可怜人儿。”
柳泽慢慢地品完了杯里的最后一口茶汤。
桃夭识字,每次他去,都爱让他将从前作的文章给她看。
他当她不过是装装样子,想讨他喜欢,便没太在意。
没想到夏末的一个午后,芭蕉倦怠,她躺在他旁边,忽然开口:“郎君有如此大才,断不可沉溺在温柔乡里。”
她的眉间染了一丝痛楚。
“十年前,我爹还在做官儿,上面要把赈灾的银两拿去充军饷,他不肯,于是被诬陷了罪名,全家被发落。”
柳泽没有说话。
“柳郎君。”桃夭忽然坐起来,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我等了十年了,还是没等到有人来肃清这朝廷。”
“大梁已经够大了,百姓也都死够了,收来的土地都还没来得及分给农民,干什么还要打仗呢?”
她像是发泄够了,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徒留柳泽盯着天花板沉思。
连一个花娘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
“这便是天意了吧。”柳泽心道。
现在的大梁无需晋王那样一心开拓疆土的将军王,而是需要宋衍这样稳中求胜,能充实国库、安稳四周的帝王。
柳泽大笑了几声,剑眉飞扬,隐藏在风流皮子后面的狂妄全然显露了出来:“谢姑娘这一道点心,倒是由不得我再找借口了。”
他起身,正了神色,理了理身上的裣衽,朝宋衍深深一拜:
“草民柳泽,愿辅佐太子殿下,登上至高之位,助江山海清河宴,安大梁万里封疆。”
第7章 豌豆黄(一)
白芷见谢毓回来之后一直不说话,还以为她做的点心不合柳泽口味。
她上前帮谢毓紧了紧发髻上摇摇欲坠的珠花,拉着她的手安慰道:“阿毓,你的点心定是没问题的,那位柳大人觉得不好是他没眼光——”
谢毓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茫然地回头,说道:“可是他很喜欢啊?”
白芷一噎,佯装了三分愤怒,竖起眼睛说道:“我看你一直不声不响的,还以为是受什么打击了,没想到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谢毓少见地没和她笑闹,默默地将钟灵刀拿了出来,在漆黑的磨刀石上慢慢地打磨。
白芷这么多天来,也看出了点门道。
常用的刀根本无需打磨,平时使用过程中自然会变得越来越锋利,特别是钟灵这种好刀,就算是单单放在那,也难以生锈变钝。首.发.资.源.关.注.公.众.号:【a.n.g.e.l.推.文】。
谢毓磨刀,一般是在她心绪极为不宁的时候,仅是凭借这种机械而熟悉的动作平复心情。
谢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心神动荡。
可能是柳泽那番狂放的气魄惊到了她,也可能是那个花娘的故事引出了她心中的一分愁思。
她为学各地的点心做法,曾和家里闹翻,孤身一人走过了大半个梁国。
自南到北,她遇到过不止一个“桃夭”。
大梁之大,容下了形形色色的人——王侯将相、商人百工、农民白衣,还有......流民。
很多很多的流民。
大梁的开国皇帝曾是前朝将军,大梁一向重武轻文,前几代皇帝都是满腹雄才大略的“霸主”,恨不得将整块大陆都侵占下来,边关百姓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前线的确是一直告捷,整个皇朝看上去也是一片太平,但实则内里已被战争巨大的消耗和投机之人慢慢侵蚀,呈大厦将倾之势。
谢毓看这自己刀上倒映出的白芷的影子,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蹙着眉问道:“白芷,本朝没有良家子都得参加选秀的规矩,在家乡过一辈子不必受这么多管束,也不用随时担惊受怕,你为什么要来宫里做奴婢?”
白芷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哂笑了声,说道:“我是大都人。”
“——就是那个十几年前被大梁打下来的齐国京城大都。”
她的神色中没什么家仇国恨的意思。
自她有记忆来,自己的户籍上写的就是“梁国”,对那个早已覆灭的故国,也只留有一点点残缺不全的印象。
谢毓有些惊讶。大都原是胡族的领地,但白芷看着完全是汉人。
谢毓问道:“大都的日子不好过么?”
白芷绞了绞丝瓜筋上的水,没有直接回答:“大都多雪,这个月份,积雪已然能没过脚踝。”
“大户人家还好,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冬天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被冻死。”
“我爹身子不好,早早地便去了。”
“剩下我娘、我和两岁的幼弟,若是我不找点活计做,全家怕是都度不过几个冬天。”
谢毓不知道该说什么,“哦”了一声,手中的刀没握紧,在磨刀石上擦出了“呲”的一声尖锐的响。
谢毓生在富足的金陵,小时候以为人间疾苦不过是说书人编的故事,直到现在,她才忽然发现,那故事确实是编的——只不过是往好里编,实际世上大部分人,脸上都写了个乌漆嘛黑的“惨”字。
她想起柳泽的豪言,思维忽然往越矩的方向飘了一瞬。
——她并不大懂朝事,但也知道晋王绝不是最合适的大位人选。
不是能力不足,而是生不逢时。
“若是太子爷能早日登上帝位......”
她的声音很轻,白芷就听到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她正要细问,外面却遥遥地飘进来了个宫女的声音。
“你们那个姓谢的厨娘在不在?”那宫女年纪不大,声音倒是不小,隔着半个闹哄哄的厨房,说的话还能清晰地传到谢毓耳中。
“我是沈奉仪院子里的,我们奉仪娘子下令,让她做盘点心送过去。”
她的语气颇为拿腔拿调,每个字都透出一股子盛气凌人来。
“这是沈奉仪身边的半夏。”白芷见谢毓神情茫然,像是对这号人全无印象,便跟她咬耳朵解释,“性子倒是跟她主子一脉相承,不过是个奴婢,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东西了。”
谢毓心道来者不善,不愿和她起太大冲突,上前几步,对半夏行了个平礼:“奴婢便是谢毓。”
半夏拿眼角瞥了她一眼,也没回礼,反倒是慢悠悠地掏出了个帕子,在鼻尖扇了扇,轻飘飘地道:“谢姑娘麻烦离我远点儿,若是沾上了这难闻的烟火气,回去怕是还得沐浴焚香才能继续伺候娘子。”
谢毓腹诽道,感情你们家奉仪还是个菩萨不成?
好在她是个能屈能伸的,闻言也没有生气,笑道:“敢问奉仪娘子要用些什么?”
“一盘豌豆黄,糖只要放一半,记得午膳后早些送过来。”
半夏话音未落,就皱着鼻子走了,连厨房的门槛都没踏一下。
白芷很是不满半夏这做派,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头问谢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主子的命令,做奴婢的岂敢不从。”
谢毓本来还想再偷会懒,见状也只能认命地挽起了袖子。
谢毓一听那点心和限制的时间,心里便门儿清,知道沈奉仪这是存了刁难她的意思。
豌豆黄所用的豌豆要泡上一整夜才容易煮烂,做好的糕点冷却凝固也要用上一夜。
现在沈奉仪急着要,她若是做出个糊弄人的东西肯定会被借机发落,因而很是难办,细细的柳眉都皱了起来。
白芷见她迟迟不动手,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谢毓发愁地道:“我看那沈奉仪是存心要为难我,这豌豆黄做起来少说要两天,哪是她一句话就能变出来的?”
白芷闻言,却是笑她心眼太直,说道:你学的方子自然是最精细的,但那沈奉仪原也是个宫女儿,哪用得着你这么好的方子,我们那土方的做法就行了。
豌豆黄正是大都特有的民间吃食。白芷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况且她幼时邻居便有一家卖这个的。
她按着记忆中的样子,大致描述了下做法,谢毓便全然明白了。
豌豆先用石磨磨碎,虽说这样定然会让豆香损失些许,但若不是从小养成的叼舌头,又要吃惯了宫里的豌豆黄,一般人都不会分的出来。
谢毓寻思着,沈奉仪还没尊贵到那种地步。
这样的碎豌豆用水泡上一个时辰便差不多了能涨开了。
连泡豌豆的水一起倒入砂锅中,大火煮开,一刻后转小火。
再过一刻,添柴火煮一刻钟,这样循环往复,将锅中物慢慢变得软糯如粥状,便可盛出。
豌豆粥用竹筛子滤成细泥,取一个陶瓷的炒锅,微火翻炒。
这一步最考验厨子的手艺,少一分太嫩,多一分则太老。
谢毓让白芷小心地看着火,自己使了个小心眼,将其炒得略微老了一些——这样虽说口感会有些干,但是放凉的时间也会随之缩短。
加上那位娘子“半糖”的要求,实际的口感并不会由太大改变。
炒好的豌豆泥倒入模子中,晾上两个时辰。
途中谢毓怕它凉的不够彻底,还专门拿着个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蒲扇在旁手动降温。
白芷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嘲笑道:“给太子爷做点心都不见你这么殷勤,对沈奉仪倒是格外上心。”
谢毓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叹了口气,没理她的调笑,暗自琢磨自己一个小小厨娘到底哪里惹着奉仪娘子了。
她连沈奉仪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两个时辰在她的冥思苦想中,一瞬间就过去了。
谢毓将凝固的豌豆黄从模子里倒出,切成正方的小块,拿了个冰裂纹的盘子,一块块地叠了上去,摆了个整整齐齐的山形。
她还是不大放心,边收拾东西边回头对白芷道:“若是我半个时辰内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