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医吼了一声,楚怀安果断伸手钳住这人的下颚,把他嘴里的木渣掏出来。
那人动弹不得,身体痛得轻微的抽搐起来。
陆国公手下的,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七尺男儿,现在却痛得涕泗横流,可见这伤有多惨烈。
这药差不多换了半个时辰,换完药,那人跟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呼吸绵软薄弱,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楚怀安和高太医也跟着出了一身汗,高太医重重的松了口气,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起不来了。
楚怀安绕过那人径直走到最里面,这一张床用帘子隔开,形成了一片静谧的狭小空间,苏梨趴在床上正安睡着,她面向墙壁,右边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一小片烧伤,伤处上着墨绿色的药膏,勉强遮掩了血糊糊的伤口。
除了这一处伤口,她腿上和胳膊上也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她是三人里面伤得最轻的。
爆炸发生以后,守在门口的那个人冒着大火,徒手把他们从地道挖了出来,到国公府的时候,那人两只手几乎只剩下骨头。
陆啸把人安置在后院,立刻称病让人从宫里把高太医拎出来。
陆国公这一生什么伤痛没受过,就算生了什么重病,他也绝对不会动用太医。
楚怀安那日是跟着高太医的脚后跟进门的,手里还装模作样的抱着一颗百年老参掩人耳目。
瞧见他,陆啸也没拦,径直带着两人到后院,去看三个几乎被烤熟了的人。
对养尊处优二十多年的逍遥侯来说,那是一幅极让人震撼的场景。
烤熟了的血肉轻轻一碰就会掉落露出血糊糊的经脉和白森森的骨头,人是黑的,血是香的,如果不是身高不一样,楚怀安甚至辨不出躺在那里的哪一个是苏梨。
那时苏梨还没有晕,意识清醒着,却又并不是那么清醒,她没有看见楚怀安,顶着血糊糊的脑袋不停地低语:“……库房囤积了很多桐油,这些桐油不会是一天囤积的,可以从给安家名下所有产业供应桐油的商户入手,他们会烧了地道,肯定是有什么东西不想被人发现,如果要转移这些东西,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迹,请赵大人加紧在城中盘查……”
她的嗓子被熏烧得发哑,说话时喷出来的气都裹着血腥,喉咙似乎都被火舌舔过。
那两个人伤得重些,高太医先给他们诊疗,轮到苏梨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楚怀安看见高太医小心翼翼的剥开她的衣服,像从她身上剥了一层皮下来,殷红的血争先恐后的涌出,很快在地上滴出一圈黏哒哒的血泊。
这个过程有多痛,从前面两个人就可以看出。
苏梨就算再能忍,这个时候也是忍不住的,她先是咬着牙无声的流泪,后来忍不住了,便哭出声来。
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后来便放开了。
只是她嗓子伤着,放开了喊声音也是低哑的,带着血丝一般。
楚怀安站在门口听着,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人也变成了雕塑,所有的事物消散,只剩下女人低哑的痛苦至极的哭喊。
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尸横遍野的死亡。
他记起那日岳烟来侯府找他时对他说苏梨这五年过得很不容易,有好几回都差点死掉,岳烟说苏梨被陆戟带到塞北后,足足有两个月没有说话,甚至还跳过一回湖。
京都对苏梨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
五年前苏梨活不下去了,是陆戟恰好出现救了她。
她为了陆戟能活下去,自然也能为了陆戟去死。
楚怀安不知道过去五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苏梨有多少次像这样徘徊在生死边缘。
这个女人,早就不是当初陪着他悲春伤秋,为他出谋划策的人,他困在自己狭隘的情爱中滞步不前,她却已经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磨出了铜皮铁骨。
如今他只能站在繁华的虚影之中,看着她浴血为征,成为他不可企及的模样。
楚怀安被人说了二十多年的纨绔,生平第一回 觉得这个词真他妈窝囊至极,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思绪在此戛然而止,楚怀安在床边坐下,拿着棉花团轻轻在苏梨的伤处抹上清凉止痛的药膏。
许是察觉到舒服,苏梨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鼻尖溢出一声轻哼,似乎在鼓励楚怀安再多抹一些。
这女人,无意识撒娇的时候,像只慵懒的小猫。
棉花团从腿部到胳膊,最后才是脸。
脸上那处的药膏楚怀安擦得格外细致,烧伤是所有伤里面最难治的,其他伤疤还有消除的可能,但烧伤很难消除。
苏梨脸上的伤会落疤,疤痕约莫是小孩儿拳头大小,从下颧骨一直到下颚,与她后背那些密布的伤痕一样,这个疤痕会伴随她一生,昭示着她曾经历过怎样的惊心动魄。
擦完药,楚怀安没有急着离开,他拿着药坐在床边一错不错的盯着苏梨脸上那一小块疤看,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活的这二十多年都是个笑话。
那些爱而不得的孤寂苦闷,那些阴差阳错的亏欠愧疚,在生死面前显得一文不值。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对苏挽月动情,为什么会喜欢那样一个人。
他说会用自己的一生替苏挽月弥补苏梨,可现在他发现,他的一生一点价值都没有,根本弥补不起!
又在屋里坐了一刻钟,楚怀安才放下药离开。
苏梨是夜探昭安楼被伤的,此事不宜声张,楚怀安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到国公府探望。
轻车熟路的从国公府翻墙出来,楚怀安抬脚离开,刚走过拐角,一个清儒的人影挡在他面前。
“阿梨可还好?”顾远风问,手里拿着一串只咬过一口的冰糖葫芦做掩饰,也不知道在这里蹲守了多久。
楚怀安拍拍手,掸去衣服上的灰尘,不再像之前那般与他抬杠:“在火堆里滚了一圈,没死又能好到哪儿去?”
顾远风没了声音,当初苏梨给他敬拜师茶的时候他说过,从今以后,他为师,当倾囊相授,绝不存私。
他教她仁义礼智信,教她做人的道义与本心,却没教过她该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那时他想得极简单,有他和尚书府护着,总是能替她寻觅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护她一生无忧,不曾想她后来会过得这般颠沛流离。
“侯爷打算怎么做?”顾远风低声问,眼眸坚定,一如五年前找到逍遥侯府一般。楚怀安仰头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如果能抓到罪魁祸首扒皮抽筋便再好不过了!”
“侯爷说得极是!”顾远风温笑着赞同,这一番对话颇为血腥暴力,与两人的气质都截然不同,却又诡异的透着股子默契和谐。
三日后,太学院院修顾远风与国公大人陆啸联名上奏,去年年底边关雪灾严重,镇边将军陆戟请求赈灾的折子却不翼而飞,并未呈到圣上面前,乃朝中有奸人作梗,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众人汲汲自危,大理寺介入,奉旨数案并查。
昭冤使拿着昭冤令明察暗访,一口气查封了数家黑心商铺,商铺掌柜当即被抓进大理寺看押受审,查抄银款上千两,悉数充盈国库,一时大快人心!
入夜,各家各户都点上灯,散落四方交相辉映,与天上的星河别无二致。
楚凌昭站在观景台上看着远方,这是先帝留给他的万里河山,他想要将远昭治理得国运昌盛,百姓安康,可现在蛰伏在这繁荣假象下的凶兽已隐隐有爆发之泰。
钦天监总是弄些虚假玄乎的东西,楚凌昭向来不信,可他们有一句话说得挺对的。
昭安楼是远昭国的祥瑞之征,现在昭安楼炸了,远昭国的安宁假象也被炸开了一个口子。
开春有些日子了,入夜后还是凉,没一会儿夜风四起,张德连忙奉上披风,楚凌昭抬手制止,张德抱着披风候在旁边提醒:“陛下,太后方才着人请您过去用晚膳。”
“谨之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是该请朕吃饭了。”楚凌昭低语,张德低下头装死,这种时候恨不得自己天生是个聋子。
又站了片刻,楚凌昭转身下楼朝太后寝殿走去,张德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路过潋辰殿的时候,楚凌昭突然停下,张德差点没一头撞到他身上。
潋辰殿的宫灯很亮,依稀可以听见里面传出好听的乐曲声。
张德是个人精,小心翼翼的试探:“陛下,老奴听说这几日贵妃娘娘都在练曲儿,陛下要不要去小坐片刻?”
“让内务府的抬赏,以后不要练了,既然怀着身子,一切就应当以身子为重!”
楚凌昭吩咐完,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开,张德瞧瞧楚凌昭的背影再瞧瞧潋辰殿空荡荡的宫门,默默摇头,这苏贵妃在陛下心里怕是真的凉了。
一路来到太后寝殿,尚未走进,便听见轻快灵动的笑声,叫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楚凌昭弯了眉眼,唇角染上笑意,提步进去,灯火一照,清俊的脸上便如春风拂面,丝毫没有帝王的威严疏远距离。
“臣妾拜见陛下!”
安若澜起身优雅行礼,天气暖和了,屋里没再烧炭火,她却已穿上轻薄漂亮的春装,一根红绸腰带将腰肢束裹得纤细如飘摇的细柳,不盈一握,惹眼至极。
“爱妃免礼!”
楚凌昭迅速伸手扶了安若澜一把,触手一片冰凉,却又因为嫩滑的肌理而格外讨喜。
“爱妃的手怎么如此凉?”楚凌昭关切的问了一句,安若澜脸上浮起红晕,颔首娇怯不堪:“陛下厚爱,臣妾天生手凉,不碍事的。”
安若澜说着想收回手,楚凌昭没放,大掌轻易地将她的手包裹在燥热的掌心:“爱妃手凉,朕替爱妃捂着便不凉了。”
年轻的帝王专注国事时威严不容僭越,这样的人一旦深情起来,哪怕只是三言两语的关切,也会叫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安若澜进宫以后还不曾得到帝王如此宠爱,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不胜娇羞的低下头:“谢陛下!”
两人在这儿眉目传情打情骂俏,太后脸上的凝重一点点消散,故意调侃:“饭菜都要凉了,澜儿还不快与皇帝一起过来用膳,要让哀家等到什么时候去?”
“姑母别调笑澜儿了!”
安若澜跺了跺脚,半是羞恼半是撒娇,拉着楚凌昭过去坐下。
御膳房的吃食向来精致丰盛,花样见多得了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楚凌昭象征性的夹了两筷子菜吃,莫名有点想念之前吃那顿涮锅。
“皇帝,快多吃一些,这几日你都饿瘦了。”太后说着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腹肉到楚凌昭碗里,楚凌昭瞧着那肉,脸上的笑微微收敛:“这几日谨之搅和出来的事太多,孩儿的确有些劳累。”
饭菜还是热的,鱼汤下面的小炉子煨着,咕噜噜冒着蒸腾的热气,将楚凌昭的面容笼在蒙蒙的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太后放下筷子,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捻着绢帕优雅的擦了擦空无一物的唇角:“谨之向来是个孩子心性,前些日子被人陷害他确实受了些委屈,皇帝让他做昭冤使胡闹至今也该差不多得了,再这么由着他耍性子,怕是会闹出什么大祸来。”
“母后觉得谨之是在胡闹?”
楚凌昭夹起那块肉吃下,软嫩鲜香的鱼肉入口即化,味道极好。太后瞧了瞧他,扑满脂粉的脸上表情讳莫如深。
这是皇家,哪怕是骨肉血亲,也终究隔着一层肚皮,看不透彼此的真心。
沉默了一会儿,太后开口反问:“皇帝此言何意?”
“谨之这几日,一共查抄了三家粮铺,三家成衣铺和一家胭脂铺。这七家铺子卖的东西都是粗制滥造,强买强卖的事情屡有发生,百姓苦不堪言,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也就罢了,那些被坑骗的人竟也没有一个状告,母后可知其中缘由为何?”
楚凌昭将这几日知道的情况简洁明了的说清楚,太后的眼眸微微眯起,浮起一丝不悦。
楚凌昭恍若未觉,放下筷子,拿起碗给自己盛汤,自顾自的解答刚刚抛出来的问题。
“经过调查,这七家铺子的掌柜,与安家,也就是母后的娘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当今太后的娘家人开的店铺,自然无人敢说一句不好!”
啪!
太后一掌拍在桌上,她恼极了,先帝薨逝以后,她做了太后,成为整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这三年她过得太过滋润,几乎都要忘记生气的滋味了,现在她的亲生儿子叫她想了起来。
“皇帝既然知道那些人与哀家有关系,为何不私下与哀家商量,哀家自会叫他们收敛些,皇帝如今把他们全部抓进大理寺,叫天下人如何看哀家?”太后质问,只差指着楚凌昭的鼻子骂一句不孝!
楚凌昭是正统太子继位,这一路走得极顺畅,可太后的后位却来得并不容易,那是安家子弟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安家每在战场死一个人,她的位分就要晋一级,待她晋到后位,安家的子嗣便已凋零至此,如今她儿子继位称帝,她护着安家一点又有什么不可以?
与太后的愤怒相比,楚凌昭要镇定从容许多,他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悠然开口:“母后错了,朕之所以将这么多人打入大牢,为的就是母后的名声,那些人与母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朕唯有这般,才能叫众人信服,再不敢弄虚作假,僭越半步!”
“呵!皇帝胸怀天下,大义灭亲,哀家只是妇道人家,眼界自是狭隘上不得台面!”太后动了怒,和楚凌昭说话都夹枪带棒,安若澜一直安安静静在旁边听着,这会儿见太后情绪失控,连忙开口:“姑母,陛下是为了顾全大局,您何必说这样的气话与他伤了母子感情?”
安若澜说着走到太后身边,抬手轻巧的帮她按捏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