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地哭求,但没有一个人理会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哭得累了,声音渐渐弱下去,一双白底红面的绣花鞋出现在他眼前,那红是纯正的石榴红,像成亲那日他妻子穿的。
掀眸望去,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人似乎也变成多年前娇羞不胜的模样。
“她苦等了你多年,如今被歹人所害,死后连面容都被揭去,你不打算振作起来替她报仇吗?”
那声音只是单纯的疑问,没有失望亦和嘲笑,带有蛊惑一般让他忍不住抬头,然而在对上那双清冽平静的眸子以后,他又迅速低下头去。
不!
他做不到!他是逃兵,他是懦夫,他不配拿刀!他应该去死!
孙耀浑身颤抖起来,像是看到了极恐怖的事,浑身都在痉挛颤抖,苏梨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别让他咬舌!”
话落,那护卫抬手卸了孙耀的下颚,让他没办法咬伤自己。
“先送他回家。”
苏梨留下和林政说了一些之前在漓州发生的事,今天看守停尸房的衙差多半是中了幻凝香。
林政听说真的有改头换面之事,心中十分惊奇,又问苏梨漓州那位长老究竟是何方神圣,这幻凝香该如何预防应对,苏梨一一解答,最后暗示林政去找顾炤。
当初在漓州,识出幻凝香的人就是顾炤,如今幻凝香又在京城出现,能应对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他。
林政知道顾炤是顾云修的嫡子,如今楚凌昭还存了心思想收服他,若是林政能趁机说服顾炤,让他替朝廷做事,便是案子最终由顾炤破了,他这京兆尹的位置也能坐得稳稳当当,想到这里,林政冲苏梨拱手道谢:“多谢苏县主提醒!”
苏梨颔首,算是承了他的谢。
衙差将仵作找来,仵作年岁半百,两鬓染了霜白,一见无面女尸,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这……怎么会这样?我……我走的时候分明还好好地!”
仵作一脸惊恐,苏梨走过去检查了下他的脖子和后颈,并没有发现伪装的痕迹,他应该不是漓州那个长老假扮的。
苏梨跟林政交换了下眼色,仵作让人把停尸房封起来,仔仔细细搜查房间里可能留下的证据,苏梨没再留下来围观,自己回了县主府。
她心里有点莫名的憋闷,不知是这短短一日里见过太多血腥人命,还是因为那女子的惨死。
她以前看过的戏本子里总写着才子佳人虽历经磨难,但有情人最终都会成眷属。
然而现实生活中却是陆戟那样深爱顾漓,余生却只能独守回忆;这个女子苦等丈夫多年,最终却什么都没等到。
是不是深情的人总得不到圆满?还是明明可以圆满,有些人却偏偏要自寻苦难?
苏梨坐在马车里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思绪微乱。
“……狗东西,都是你克死我家少爷!”
“早就说他邪门得很,少爷就不该好心把他带回来!”
“别跟他废话,老爷说了直接废了他!”
马车外面传来嘈杂的谩骂,苏梨掀开帘子循声望去,看见几个人正围在一条小巷子里。
时辰有些晚了,街上的灯都熄了,借着月光苏梨只看见几个黑影,看不清具体是些什么人。
“他们在做什么?”
苏梨问了一句,车夫立刻会意,呵斥了一声,谩骂顿时停下,几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在外面走动。
这明显是有鬼,苏梨开口:“根据远昭律例,宵禁以后私自上街者,当关押一个月,罚银一两!”
苏梨故意板着声音说话,那几个人被唬住,很快从巷子翻墙跑了,苏梨本以为人都走完了,正要叫车夫继续赶车离开,却见巷子里慢吞吞爬出来一个人。
“救人!”
苏梨命令,车夫下去查看:“大人,是京南成衣铺的杂役。”
“扶上车,送他去医馆。”
车夫把人扶上来以后,苏梨才发现他是张五,他的脸已经被打成了猪头,肿得六亲不认,连眼缝都睁不开。
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看看救自己的人是谁,看起来有点滑稽。
“眼睛肿成这样就别白费力气了。”
“……是苏……苏姑娘啊。”
张五松了口气,语气似乎还有点高兴,苏梨有些无语,这人被打傻了吧,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高兴的?
大多医馆都关门了,车夫接连敲了七八家才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再收诊的医馆。
车夫和医馆伙计要来抬张五下去,张五抓了抓苏梨的裙摆。
“还有事?”
“苏姑娘,我……”张五还是没习惯这样求人,顿了顿才艰难的继续:“我被赶出来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把自己抵押给你吧。”
“……”
苏梨觉得,她还是第一次听人把求收留这样的事说得这么有诗情画意。
“张公子是哪里人?”
苏梨问,既然他求收留了,苏梨自然要先问问底细。
张五猜到苏梨的用意,只有一条缝的眼神一暗,声音低哑道:“我是去年被少东家从雪堆里捡回来的,醒来以后忘记自己的过去,便留在了京南成衣铺做杂役。”
失忆了?
苏梨没什么意外,张五的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书卷气,的确一点都不像是普通的杂役。
“既然是失忆,那说明张公子也没办法确定自己之前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喽?”
苏梨直白的问,张五的脸僵了僵,随即垂下头去,半晌颓丧道:“是在下唐突了,请苏姑娘不要介意,在下这就……”
他说着艰难的翻身想要下车,被苏梨抬手按住。
“我只是问问,张公子既然想不起来,我便先暂且当你是个好人吧。”
被苏梨收留下来,张五放心了许多,安安分分被抬进医馆治伤,车夫给了诊金,让大夫留心帮忙照看着,这才驾着马车送苏梨回去。
到县主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门房打着哈欠开门让苏梨进去,丫鬟撑着睡意把热水送进耳房,苏梨让她们早点下去休息。
下人全都退下,苏梨解了腰带准备洗澡,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细小的声响。
苏梨立刻把腰带围上,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苏梨从桌上操起笔筒拿在手里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打开窗户就要把笔筒砸出去,却被眼前钉得死死的木板生生止住。
嗯?
苏梨有些诧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之前吩咐下人把窗户钉死。
阿嚏!
站在这里那声音能听得更清楚一些,分明是有人在打喷嚏。
苏梨有些无语,打开琉璃盏取出那颗夜明珠揣进兜里绕到房子后面,果然看见一个黑影蹲在窗户下面。
苏梨放轻步子走过去,到了跟前才拿出珠子,清浅柔和的白光映照出蹲在窗户下面那人委屈巴巴的脸。
浑身湿透,墨发湿哒哒的黏在脸上,莫名的可怜,像被遗弃的小动物。
“蹲这里做什么?”
苏梨低声问,楚怀安仰头,从一片柔和的光晕中看见苏梨平静的脸,像极了多年前总是陪在他身边的少女。
鼻子堵得厉害,他抬手揉揉鼻尖,轻轻抓住苏梨的手腕:“窗户被钉死了,我进不去。”
他干巴巴的说,声音沙哑,昨儿才拉得虚脱,又吹了好一阵的风,又染了风寒。
“衣服怎么湿了?”
“城门关了,我从河里游进城来的。”
楚怀安乖乖回答,冰凉的手触到苏梨温软的手腕便贪婪的汲取那温暖。
苏梨不自觉横了他一眼,这人知不知道最近京城晚上的巡逻有多严?要是被巡逻的官兵看见他半夜从护城河里爬起来误伤了怎么办?
那一眼带着苏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亲昵和关切,楚怀安的心顿时软了,抓着苏梨的手借力起身,顺势将苏梨抱住:“我错了。”
他说,不知是为之前的事道歉,还是为今晚游护城河。
他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很快把苏梨的衣服浸湿,连同他浑身的凉意都侵到苏梨的肌肤上。
“放手!”
苏梨命令,楚怀安没动,苏梨抬脚又要踩,他连忙抽着气开口:“腿麻了,让我靠一下。”
怎么不麻死你?
苏梨腹诽,毫不留情的把楚怀安退开,在他趔趄着后退差点摔倒的时候抓着他的腰带帮他稳住身形。
“屋里有热水,你先去沐浴,我让人给你送衣服来。”
苏梨说着转身要走,楚怀安不自然的轻咳一声:“这样一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在你房间洗澡了吗?虽然我不介意被人知道,但你……”
苏梨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闭嘴,我会想办法!”
“哦。”
楚怀安乖乖闭嘴,拖着两条酸麻的腿进了苏梨的房间,绕过屏风就开始脱衣服。
苏梨深吸两口气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转身去库房找衣服,库房里还有不少东西是之前留下来的,苏梨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套月白色的衣服,有点像是去年赵氏给苏良或者苏珏做的衣服,款式虽然不够新颖,好歹也勉强够穿。
苏梨拿着衣服呆站了一会儿才回去,这一来一去花了不少时间,但进门的时候她还是先敲了两下门:“你把衣服穿好,我要进来了。”
说完苏梨又失笑,她刚回来的时候在逍遥侯府什么没见过,现在倒是越来越拘谨了。
“进来吧。”
楚怀安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并没有像苏梨那样想太多。
苏梨推门进去,直接走进耳房,却发现楚怀安没在里面,地上多了一串湿哒哒的脚印,顺着脚印走过去,苏梨看见在自己床上裹成蝉蛹的某人。
“……”
苏梨感觉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了起来,有点想打人。
地上还乱七八糟散落着衣物,苏梨基本可以肯定,这个人现在正一丝不挂的躺在她的被窝里!
“楚怀安!”
苏梨叫了他的姓名,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楚怀安在床上拱了拱,艰难的翻了个身,只露出一颗脑袋眼巴巴的看着她:“水有点冷了,我的头也好晕,就想躺一下,阿梨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 介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