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军何在?”
苏梨又喊了一声,她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周围的人,试图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可是三万人,不可能全军覆没!
人呢?
“胆小鬼,滚出去!”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一个将士被推了出来,他被推倒在地上,像是怕光一样,蜷缩成一团,努力将自己的脸挡住,两腿不停地蹬着,想要再跑回去。
赵三狗嗤笑起来:“窝囊废、胆小鬼,赫赫有名的镇北军原来都是群胆小怕事的娘们儿!”
“你再说一句我拔了你的舌头!”
苏梨怒吼,大步走到被推出来的那名将士身边,抓着他的胳膊想看看他的脸,却抓了个空。
他没了一只手。
“啊啊啊!”
伤口尚未完全痊愈,他像是又经历了一次断手之痛一样惨叫起来,苏梨忙收回手,柔声安慰:“对不起,我不碰你了,你先冷静一下!”
他听不进苏梨的话,还是不停地往后退,旁边有人讥讽:“不就是断了只手么,这个孬种天天晚上鬼哭狼嚎的吵得大家都睡不好觉,一个当兵的,连刀都不敢拿,真不知道将军把他带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他死在边关算了!”
说话人的语气冷漠极了,苏梨蹲在地上,两只手紧握成拳,胸腔被怒火灼烧得有些发疼。
她很清楚,现在能说出这种话的人,都是后来陆戟和顾炤带去的援兵,他们根本不知道守城的将士对那座城的感情,更不知道在他们到之前,那些将士都经历了什么。
军功是那些将士用血肉之躯换来的,是用来祭奠亡灵的,而不是被他们这样的人作为吹嘘的谈资!
“你叫什么名字?”
苏梨忽略周遭那些讥讽轻声问,她的声音刻意放柔,尽可能的不要惊扰到眼前这个战士。
那战士往后退缩的动作幅度小了些,没有说话,仍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脑袋,好像自己的脸见不得人一样。
镇北军向来堂堂正正,怎么能被一场大战摧毁成这样?
苏梨看得眼眶发酸,声音越发温柔:“把你的腰牌给我,你祖籍在哪里,我可以让将军准你假回家探亲。”
不知被哪个字眼刺激到,这个人突然哭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渐渐变成嚎啕大哭,那声音嘶哑,哭着哭着又掺杂了自嘲的笑,笑里充满恶意,似乎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周围嘲笑地声音越发的多,苏梨冷眼扫了众人一眼,给旁边的护卫递了个眼色,护卫抬手将那将士劈晕。
“把他带上车。”
苏梨吩咐着,站起身面色冷肃的看着众人,一字一句的开口:“陛下下令犒劳三军,诸位身上都有军功,有诸位护着远昭,是远昭之幸,陛下会恩赏各位,远昭的百姓也会崇敬各位,这一切都是大家用死伤之躯换来的,但并不是诸位以此欺负弱小的资本!”
苏梨的声音很大很沉,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一群大老爷们儿被这样一个弱女子训斥,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那赵三狗越发生气,张嘴乱吠:“哪儿来的臭娘们儿,爷们儿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躺在什么人的胯下发骚呢!你他娘的哪儿来的底气跟爷爷这么说话?”
赵三狗这话说得不堪入耳,苏梨眼尾一沉,转身走到护卫身边,抽了护卫的佩刀在赵三狗脸上划了一下。
“只凭这一句话,我可以要了你的命!”
苏梨冷声说,那一刀极狠,在赵三狗脸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血肉翻飞,不知是不是被血刺激了情绪,周围的人情绪越发躁动,两个护卫绷紧身体将苏梨护在身后,其中一个探向腰间的信号弹,只要情况不对就立刻叫人支援。
眼看情势剑拔弩张起来,一行人忽的策马本来,为首那人穿着银色盔甲,披着黑色披风,长着络腮胡,身形高大壮硕,乍一看跟魁梧凶悍的门神一样。
“老子一会儿不在,又他娘的闹什么?”
人未到,大嗓门的怒吼先到,声音粗沉得叫人心头发颤。
这声音落在苏梨耳中有些耳熟,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瞪得如铜铃大小的眼。
“赵虎大哥?”
“苏姑娘?”
苏梨和赵虎同时开口,语气皆有些欣喜,一旁快吓哭的礼部官员面上一喜,要冲过去告状,被苏梨拦下。
“没什么大事,有些误会罢了,让其他人都散了吧,只是要劳烦赵大哥把这位叫赵三狗的带上,先随我一同回城去国公府一趟!”
赵虎一看苏梨手上染着血的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横眉怒目的看向众人怒斥:“将军明日就要带大家去西山驻扎,你们既然皮痒不老实,就等着将军来扒掉你们一层皮吧,还不回去好好待着?”
赵虎吼完,众人立刻散了,那赵三狗隐约觉得要坏事,还要嚷嚷,被赵虎抬手卸了下巴丢到马背上。
苏梨又要了一匹马和赵虎同行,让马车在后面跟着。
“赵大哥如今是少尉了,恭喜大哥。”
苏梨贺喜,赵虎笑笑,表情和寻常一样豪爽,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沉郁悲伤:“有什么好恭喜的,老贺和老李都不在了,我这少尉都是捡漏捡来的。”
“边关三万驻兵还剩下多少?”
“两千。”
赵虎轻声说,语气是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苏梨滞了滞,这些人都还好吗?
“挺好的,将军把他们都带回京了,再过些时日,将军会上奏给陛下,给他们盘缠和封赏,让他们都回乡娶媳妇儿种地,以后……他们再也不用打仗了。”
最后一句赵虎说得很感慨,他们这群人当初在边关,说得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能卸甲归田,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现在终于实现了,当初说那些话的人,却大多都不在了。
苏梨点点头,心情依然凝重,她不知道刚刚被她带上马车的那个将士是特殊的例子还是镇北军中活下来的两千人大多数都是这样。
他们虽然从战火中都活下来了,人却已经废了。
入城以后,苏梨让礼部的官员先回去,又让一个护卫先送十一回去,这才和赵虎一起去了国公府。
庆功宴以后,国公府的门重新刷了漆,门匾也换成了上好的金丝楠木,国公府三个大字则是用纯金打造的,远远看着熠熠生辉。
护院还是之前的,认得苏梨和赵虎,远远看见就恭敬地将他们迎进去。
陆啸和陆戟正在后院练武,看见苏梨和赵虎进来,赵虎手上还拎着个受了伤的人,立刻停下,四人一起去了大厅,赵虎把赵三狗丢到地上。
“这人可是做了什么得罪阿梨了?”
陆啸问,让人上了热茶,又吩咐人去做晚膳,庆功宴上陆戟落了苏梨的面子,陆啸正琢磨着要让陆戟给苏梨道歉,今天倒不失为一个时机。
苏梨没急着说话,一杯茶全泼在赵三狗脸上,茶是烫的,赵三狗立刻被烫得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没看清周围的环境就破口大骂:“谁他妈的不想活了,老子草你八辈祖宗!”
“哦?有志气,我在军中这么久怎么没发现手下还有这么有志气的兵?”
陆啸幽幽地说,用眼神示意,让下人重新奉了杯茶给苏梨。
听见陆啸的声音,赵三狗浑身一僵,看清陆戟和陆啸端坐在那里,顿时浑身发冷,整个人都清醒了,噗通一声跪下:“末将拜见国公大人、拜见将军!”
“叫什么名字?我这些日子怎么没见过你?”
“会国公大人,末将赵三狗,以前是骠骑军二骑副,后随侯爷一起赶赴边关支援,与国公大人见得少。”
“原来是骠骑军,我就说镇北军里没有你这种披着人皮的黄鼠狼。”
陆啸点点头,喝了口茶,他在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看人的眼光毒辣得很,光看这赵三狗尖嘴猴腮的长相,就知道他没干什么好事。
被怼了一番,赵三狗也不敢说什么,默默咽下一口气,余光看见苏梨坐在旁边,已知大事不妙,自己开始认错:“末将有罪,请国公大人、将军责罚!”
“既然有罪,你先说说自己所犯何罪?”
陆啸温和的说,赵三狗狐疑的看看苏梨,不确定在自己醒来之前苏梨都说了些什么,苏梨垂眸并不看他。
“国公大人问你话,你看旁人做什么??”
陆戟冷声开口,浑身散发着冷厉的威压,赵三狗连忙如实交代:“回国公大人,末将一时猪油蒙了心,起了歹意,在这位苏姑娘进城之时,要求搜查马车和……和苏姑娘的身。”
说到搜身这里,赵三狗心里打了个突,猛然想到平日听见旁人说,陆戟身边有个姑娘,与他感情甚好,此次回京只怕要讨了做老婆,再结合刚刚赵虎的反应,赵三狗隐约猜到苏梨的身份,顿时暗暗叫苦,却也不敢隐瞒。
“搜了吗?”
陆啸问,语气沉沉,听不出喜怒,赵三狗哪里敢认,一头磕在地上:“只搜了马车,没搜身!”
你丫搜了身今儿怕是要横着被抬出国公府了!
赵虎腹诽,想出手教训赵三狗一番,又听见陆啸偏头问苏梨:“阿梨,他说的可属实?”
“……”
苏梨低垂着头不说话,赵虎顿时大怒,一觉将赵三狗踹飞,扯着嗓子怒骂:“你丫找死,还不快实话实说!”
赵虎那一脚非常人可比,赵三狗躺在地上吐了血,捂着胸口回答:“不……不止这位姑娘,还有这……这几日进城的姑娘,都……都被搜了身,还……还许给哥几个了。”
赵三狗早前听闻过陆戟和陆啸治军森严,这次踩着边关三万守军的尸首捡了大漏,他本以为自己过不多久又会回到骠骑大营,便没把这些放在眼里,谁知道今天会碰见苏梨,直接把篓子捅到陆啸和陆戟面前。
怕自己会死在这里,赵三狗立刻又道:“国公放心,哥几个家中尚未娶亲,过些时日就会去这些姑娘家中下聘提亲,哥几个只是熬了太久,一时没……没忍住。”
赵三狗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蚊子似的叫人听不清,陆啸和陆戟的脸色已经冷若冰霜,那赵虎更是怒火滔天,恨不得马上把他撕成碎片。
狗日的什么叫没忍住?没忍住就可以随便糟蹋良家妇幼?没忍住就可以当畜生?那老子可不可以因为没忍住宰了你??
苏梨还是垂眸坐在那里没动,一手端着下人新奉上的茶,一手轻轻摩挲着杯沿。
陆啸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赵三狗,他脸上的伤口张得更开,看上去狰狞恐怖。
“阿梨是因为这个才伤了他的脸?”
“不是。”
苏梨终于开口,把之前从赵三狗身上扯下来的腰牌递给陆啸:“我动手是因为他对边关将士的亡灵不敬。”
苏梨没具体说他是如何不敬的,但只凭这一句话,就够要他的命。
这一次陆戟比赵虎动作更快,起身一脚将赵三狗踢到门边,又将他拎起来丢到外面,赵虎跟着追出去,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背后对老子的兄弟们说三道四!”
陆啸接过苏梨手中的木牌看了一眼,这个叫赵三狗的还有些身份,是赵飞扬以前的心腹亲卫,与赵家一族有些关系。
陆啸看完木牌上的字,将木牌收进袖中,偏头慈爱的看向苏梨:“阿梨受了委屈,打算如何处置这个畜生才能解气?”
“全凭国公大人和将军处置,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替留在边关那些将士不平。”
苏梨是真的不觉得委屈,赵三狗确实没占着她的便宜。
陆啸沉默,等陆戟和赵虎把赵三狗打得面目全非以后才出声制止。
赵虎立刻停下,陆戟却还不解气的多大了一拳,那一拳打得赵三狗闷哼一声,神智不清起来。
赵虎把赵三狗拖进来,留下一路血淋淋的痕迹,赵三狗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好一会儿才小声嘀咕:“你们不……不能杀我,我是骠骑军,是霍西王的心腹……”
霍西王赵擎是赵飞扬的父亲,当年也是跟随先帝在战场厮杀的人,后来在战场上没了一条腿,回来以后先帝破例封了他为异姓王,其子赵飞扬及冠以后,便袭其兵权做了骠骑大将军。
去年陆戟去了赵飞扬的首级,这事儿赵擎还没入京讨个说法,现在若是再动了他的人,的确会显得有些欺人太甚。
陆啸垂眸看着他,像看着一条死狗:“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你归镇边将军管,那便要守镇北军的规矩,奸淫妇孺者,当阉割处死,就算是赵擎亲自来了,也照杀不误!”
别说是赵擎,就是楚凌昭亲自来求情,陆啸都不会卖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