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梨边吃着菜,边仔细打量周围这些女眷身上穿的衣服。
能进宫赴宴的家里也都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衣服用料自是不说,花样却并未如何翻新,多以绣工精致的动物、花草为主,因刚过了一场大战,大多数人穿的衣服都比较素净,花样也不是很多,和身上的首饰搭配起来,诺诺大方便足矣。
苏梨打量得出神,忽然眼前一亮,看见一名女子的衣裙很是特别,那女子穿着一身亮蓝色春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纱,如水波蔓延开来,很是清新淡雅,裙边用银色彩线绣着滚边暗纹,在那暗纹之下,缀着银色小挂饰,如同水滴,让裙子显得越发灵动飘逸。
将挂饰与裙子花纹结合倒是挺有新意的,苏梨在心中夸赞了一句,目光上移,心中不由感叹,这位姑娘不仅衣服漂亮,人更是十分好看。
那衣服束腰,将她玲珑的身子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尚未出嫁,一头乌黑的秀发只简单束了一下,有发丝自鬓角垂落,衬得耳垂莹白,面若桃花。
她的五官生得很是好看,肤若凝脂,杏眼如水,高挺的鼻梁下面是丰润的红唇,唇色极美,惹得人挪不开眼。
苏梨看得出神,听见邻桌两个人凑到一起小声讨论:“她就是新上任的京兆尹的独女啊,叫林月霜吧,听说才十五岁,长得真好看!”
“那是,人家举家搬来京中还不到一个月,就有媒人上赶着去提亲了!”
旁边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苏梨已收回了目光。
京兆尹这三个字在苏梨的记忆里并不是什么好词。
苏梨移开了目光,那位林小姐却刚好在打量她。
林月霜已从身边的婢女口中确定苏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县主,毕竟这么多人中,只有苏梨一个人形单影只,要猜她的身份其实很简单。
这会儿吃饭苏梨没有戴面纱,但从林月霜的角度恰好看见的是苏梨没有受伤的侧脸。
苏梨今日穿了一件黛青色春裙,外面罩着一件同色小褂,褂子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裙摆上则是三两枝竹子,与小熊呼应,颇有些趣味。
苏梨单手托腮望着别处,脸颊被昏黄的烛光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安静又唯美,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澄澈动人,折射着细碎的水光,胜过最华贵的宝石。
不是说她的脸受伤了么?怎么看上去还这么好看?
林月霜狐疑,这边宫人已经开始论功行赏。
陆啸已经贵为国公,品阶和荣宠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再往上升的可能,楚凌昭御赐了一把剑给他,让他上斩昏君下斩奸臣,必要时还可救人一命。
这剑和先帝赐的帝王鞭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戟走之前还没有正式的官复原职,这会儿楚凌昭恢复了他镇边将军之位,又将他的帅印换成了能够调动天下兵马的大印。
这个天下兵马,除了镇北军、骠骑大军,以及各州府的兵马,还有皇城的护城军、御林军,权力之大,几乎与楚凌昭平行。
这是一个帝王能给出的最大信任。
太后坐在旁边,看楚凌昭的眼神跟看疯子没什么区别,他竟然把这样大的权力,给了一个外姓!
楚凌昭没管太后,除了帅印更改,他还要命内务府给陆戟单独修一座将军府,府上规制与亲王一致。
如此一来,陆戟的品阶地位,实际上比楚凌熙还要高上一些了。
太后面色铁青,却无法阻拦。
给陆戟封赏完,按理就该到楚怀安了,宫人刚要宣旨,陆戟沉声开口:“启禀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爱卿请讲。”
“臣早在七年前在边关,便与顾氏阿漓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后来因为意外,臣没能保护好她,她不幸身故,只留下一子,如今臣想恳求陛下,让臣为她举行一场冥婚!”
楚凌昭之前从苏梨口中听说过陆戟和顾漓之间的事,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这样郑重其事的要求为已故多年的人举行一场冥婚。
“将军口中的顾氏,可是多年前被流放的顾云修一家?”
楚凌昭问,原本是想把这件事放在后面宣布的,陆戟既然问了,他便顺势问了出来。
“回陛下,正是!”
楚凌昭没有急着应允陆戟,目光在朝中扫了一圈,沉声问道:“顾炤何在?”
文武百官左右看看,没了声音,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众人小声嘀咕起来。
楚凌昭没生气,又喊了一声:“顾炤?!”
还是无人应答,宣旨的宫人急得满头大汗,这位叫顾炤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连陛下的召唤都不肯听?
“回陛下,在这里!”
一个轻柔的女声传来,岳烟拉着扈赫走到大厅中间,替扈赫跪下。
扈赫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锦衣,衣服上绣着细密的金色滚边暗纹,腰间是一条巴掌宽的白玉腰带,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修润好看。
他还戴着那张银色面具,唇紧抿着,直愣愣的站在中央,无声的诠释着宁折不弯四个字。
楚凌昭没说话,偏头看了赵寒灼一眼,赵寒灼站起来,从袖袋里摸出一本小折子面无表情的念起来:“经大理寺核查,二十二年前,顾云修判错案一事乃中枢省误判,顾家世代忠烈,顾大人为官以来,更是断案无数,劳苦功高,其名当记于史书,流芳百世!”
“朕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替顾大人平反,顾炤,你可要应?”
“……”
扈赫没有声音,他如果应下,就是要回归顾炤的身份,重新成为远昭国人,要重新臣服在楚凌昭面前。
他不想应,顾家满门死得太惨了,他记得那一路上的血腥厮杀,和他相熟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在他面前死去,门房、管家、给他点灯的丫鬟、厨娘、倒泔水的下人还有给他伴读的小厮。
他们一个一个的死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死和军营里那种突然的死不一样。
他和每一个人都有很深羁绊。
爹娘是陪他走得最远的,他记得娘被一剑穿心,死的时候还在叫他背着妹妹快走,她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们,似乎想看他们平安无忧。
他没看见爹是怎么死的,却听见了他悲哀至极的呐喊:“陛下,臣死不瞑目啊!”
他知道他爹是忠臣,到死,他爹都不明白,为什么效忠了一辈子的帝王要派人灭了顾家满门。
顾家那几十口人的亡魂到如今时不时还会入他的梦,哭诉说死得很冤。
自从顾漓死后,他便陷入了各种各样血腥可怕的梦中,他很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
以前他还有目标,那就是杀死忽可多。
现在忽可多也死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换句话说,他毫不介意自己什么时候死,所以他不想臣服在远昭皇室脚下。
楚凌昭极有耐心的等着,没等到回应,他又加了一个筹码:“镇边大将军当众求娶顾家二小姐,顾炤,你可要应?”
这话半是诱惑又半是威胁,好像只要扈赫不答应,楚凌昭就不会让陆戟给顾漓将军夫人的称号。
这有点卑劣,可楚凌昭是皇帝,越是身在高位的人,所看见的世界便越不可能是非黑即白,因为这背后牵扯的实在太多了。
也许有人会想,人都死了,还要这些虚名有什么意义?
可人都死了,连这点虚名都不能给的话,活着的人又该多愧疚难过?
苏梨不自觉坐直了身体,从屏风缝隙认真看着扈赫。
这个男人像一板冷铁,硬挺挺的站着,不肯有丝毫曲折。
岳烟跪在他身边,后背早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抬头,甚至连呼吸都谨而慎之。
她不是扈赫的什么人,在这种事情上她没有任何的发言权,她只是担心,担心他一个不慎触怒龙颜,被砍了脑袋。
扈赫不怕死,岳烟怕他死了。
“顾炤,朕再问你一次,你应吗?”
楚凌昭又问了一次,事不过三,这是他给扈赫最后一次机会,他的表情冷厉了些,透出帝王的强大威压,叫人不敢直视。
众人突然发出惊呼,因为扈赫突然跪了下去。
这一跪和他的人一样,生硬异常,膝盖骨磕在青石地砖上,刚硬的一声闷响。
“草民顾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炤额头贴地高呼,他的生硬沙哑极了,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肩上压着顾家几十条人命,压着惨死的顾漓,这样多的人命让他不能轻易地活下去,却又让他无法挣脱远昭的泥沼。
不管怎么说,远昭才是他们的故土。
他替他们跪下,帮他们正名,帮他们洗清冤屈,也帮他们记住当年的血海深仇。
死了的人该解脱了,罪孽都由他一个人背着。
这一众女眷不认识顾炤,隔着面具也没见过他的脸,却在他跪下那一刻不约而同红了眼眶,莫名感受到了这一跪的沉重分量。
旁人没有注意,只有苏梨看得分明,扈赫跪下去前一刻,岳烟极细微的抓了抓他的裤腿。
没有用力,却把这硬邦邦的铁板拉得弯曲。
谁说……他冷血无情的?
扈赫这一跪,让在座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跪了就好。
跪了……就好!
楚凌昭的眼眶也有些酸胀发热,他从宣旨的宫人手中抢过圣旨,亲口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大理寺少卿顾云修及顾家满门五十七口之罪系冤假错案,今追封顾云修为铁面神判,二品大臣,其正妻为三品诰命夫人,其子顾炤,承袭父志,为大理寺副卿,其次女顾漓,与镇边将军陆戟情投意合,追封将军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
“谢陛下隆恩!”
陆戟高声谢恩,苏梨听见他的声音里有几不可察的颤抖。
等了将近六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苏梨能体会他心里现在有多激动。
旁边的女眷全都拿着手绢无声拭泪,她们没有见过顾漓,也不知道顾漓和陆戟之间的感情有多美好,只为他一人的深情执着就足以感动至此。
苏梨抬手倒了一杯酒喝下,在醇厚的酒划过喉咙的时候,无声的在心里祝福了一句。
恭喜将军得偿所愿!
他执念多年,是该偿愿的,她却活该所托非人,落得一场空想,连写了婚书都被人耍了。
苏梨不知自己是在眼红嫉妒,还是被楚怀安之前气的,总觉得今夜论功行赏,旁人都了了心愿,唯她一个,兜兜转转忙了许久,除了落了一身伤,什么都没捞着。
“陛下,草民没有别的异议,只请陛下收回对草民的任命!”
扈赫只是推辞,连个借口都没有找。
百官看向楚凌昭,楚凌昭把圣旨合上交给旁边的宫人,沉声道:“顾家既已平反,顾家府邸当重建,这任命朕为你留着,顾家府邸建成那日,你若还不想改变主意,朕再收回成命!”
楚凌昭退了一步,他是真的想收服扈赫,扈赫也没有在这里表现得太强硬,让一国之君下不来台。
“草民顾炤,谢主隆恩!”
至此,世上再无扈赫,顾炤二字,重见光明!
众人唏嘘,挨着扈赫坐那几个人等他回去以后,忙举着酒杯向他贺喜,顾炤冷冰冰的没有反应,并未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