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传来,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却是那五柱香平白无故的齐声折断。
苏梨站得近,也看得最清楚,香是自己断的,没有旁人触碰过。
但香断了以后并未熄灭,而是从断处亮起猩红的火光继续往下燃烧。
而在这五柱香之中,有四柱基本是拦腰折断的,最右边那一柱却几乎是齐根折断。
苏梨下意识的看向那炷香对应的掌权人,那是一个面容和善的老者,他脸上写满了沧桑,眼神也有些浑浊,眉宇之间布着几分悲痛,却没有半分戾气。
老者在看见香断了以后,脸色微白,身形也晃了晃,似乎看见什么不好的兆头。
咚!
又是一声锣响,主持高声宣告:“今年头彩,苏家首发!”
这是何意?
苏梨不明白,围观众人全都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苏梨往江面看了一眼,却见刚刚还在竹筏上抚琴的白衣女子,一跃跳入了江中。
刚开春不久,江水还寒冷刺骨,她竟然就这样跳了下去,而且岸上众人也没有一个开口阻拦。
苏梨压下惊讶没吭声,赵德捧着一个托盘跪下呈给楚凌熙。
红木托盘上是一把菜刀,菜刀刀背宽厚刀刃极薄,刀柄用纯金包裹,绑着一根红绸,难得沾上一分喜气。
“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赵德开口请求,五位掌权人跟着跪下。
“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主持拔高声音请求,他的声音异常的具有穿透力,明明没有声嘶力竭的嘶吼,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他说了什么。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朝着祭台的方向跪下:“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祭江是大事,自然是身份越尊崇的人来开祭,越能表达他们对江神的尊敬与看重。
苏梨不是漓州的人,心里也并不信奉这个江神,所有人都跪下以后,她穿着一身红衣站在楚凌熙身边显得格外突兀扎眼。
“这位红衣姑娘,请你跪下!”
主持冷硬的说,语气已带了怒气,循声望去,苏梨这才看见那主持跪在祭台东南角的地方,在他身边围着五个面容姣好的粉衣少女,之前被少女挡着,所以苏梨并未看见他。
他很老了,头发银白,身子佝偻只有十来岁孩童那般高,身上穿着一件黑羽披风,面上则戴着面具,面具上用各色颜料画着图案,有点像一些猎奇话本子里提到的巫师。
在他站的地方,同样用颜料画了图案,可以看出那些少女的站位也是精心设计过的,约莫与五行风水之类的有关。
他一声说完,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苏梨,眼底多有不赞同,这是哪家的姑娘,竟然这么不懂事,若是触怒了江神该如何是好?
但因为苏梨是与楚凌熙同行的,众人一时也不敢开口指责苏梨。
楚凌熙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扭头正要宽慰苏梨两句,苏梨已老老实实跪下:“请王爷开祭!”
入乡随俗,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况且今日楚凌熙是来收拢民心,而不是来引发众怒的,苏梨自然不会让他难做。
跪下以后,苏梨暗暗用余光往江面看了看,江面安安静静的,丝毫不见方才那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难道这里还是在用活人祭祀?
苏梨不解,楚凌熙拿起刀将烤乳猪的猪头切下来放入托盘之中。
“开祭!!”
楚凌熙宣告,在众人的注视下端走托盘走到祭台边,连托盘和猪头一起掷入江中。
如此等了片刻,江中传来一声清晰无比的龙吟。
“江神显灵了!江神显灵了!”
众人高兴的欢呼,那主持率先站起来敲锣,复又道:“江神有灵,四家齐发,搏头彩!”
话落,苏梨下意识的朝江面看去,只见剩下四艘船的船头各走出一名男子,四人站在船头先磕了个头,随即跳入江中。
“起来吧。”楚凌熙将苏梨拉起来,苏梨的目光没有从江面移开:“王爷,什么是搏头彩?”
“拼水性,谁在水里憋的时间长,谁就赢得头彩。”
漓州人个个水性都好,几大世家若想多占一些生意,自是要拿出些本事才能服众。
苏梨皱眉:“刚刚苏家那位姑娘为何要先入水?”
“这是江神的旨意!”赵德的声音插了进来,开了祭,其他人都站起来,凑到江边看今年的头彩会花落谁家。
赵德从赵夫人口中得知苏梨可能是楚怀安的心尖宠,抱着讨好苏梨的心思,认真为她解释缘由:“咱们每年搏头彩都是根据香的长短来判定各家入水的时间,方才苏家的香几乎齐根断了,所以让他们先入水。”
苏梨皱眉,她向来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之前和陆戟在边关也遇到过一些离奇的风俗,其实都是有人在暗中做手脚哄骗百姓。
方才那香断在众目睽睽之下,乍一看的确是无人动手脚,但要说是江神让香断的,苏梨却是无法信服。
“那香是从何处买的?”
苏梨狐疑的问,赵德压低声音道:“那是专门负责祭祀的长老耗费七七四十九天做的,在别处绝对买不到!”
长老?
苏梨看向站在祭台东南角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应该就是赵德口中所说的长老。
察觉到苏梨的目光,那人掀眸看过来,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苏梨只看见面具下面一双冰冷精锐的眼。
许是那面具上的色彩太过诡谲,苏梨与那双对上以后,心底立刻涌上强烈的反感与不安。
铜锣声将苏梨惊醒,苏梨听见长老平静无波的声音:“赵家败!”
回头,果然看见一个男子憋不住气爬上了竹筏。
岸边围观的众人,有的欢呼有的失落,苏梨看了一眼猛地回头看向那长老。
苏梨因为站在楚凌熙身边,所以可以轻易地看清江面上发生的一切,可这位长老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江面发生的事,如何能立刻准备的报出结果?
苏梨心中的狐疑越来越大,紧盯着那位长老不放,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给他报信,片刻后,又是一声铜锣鸣响。
“吴家败!”
众人果然又是一阵唏嘘,苏梨眉头拧得更紧,她可以肯定,那位长老并未与任何人说过话。
他莫非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正怀疑着,铜锣再度响起,那长老却并未急着开口宣布。
苏梨扭头看向江面,只见江上浮起一抹白色。
是最先跃入水中那个姑娘!
她死了?
苏梨死死的盯着那白色,耳边众人已惋惜起来。
“唉,可惜了,没想到苏家大小姐这次真是为苏家拼了命!”
“是啊,如此一来,苏家可就断了后了!”
“若不是苏家两位少爷先后出了事,她一个柔弱妇人何至于沦落至此?”
众人嘀咕着,方才那位和善的老人不由得冲到祭台边悲痛的唤了一声:“月儿!”
月儿?
苏梨被这两个字触动了心神,却见船上有人用竹竿去戳那‘尸体’戳了个空,那白衣不是人浮了起来,而是一件衣裳。
“苏姑娘没死!”
苏梨喊了一声,回头又看了那长老一眼。
鸣锣即是要宣告有人出局,他若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何会错鸣了锣,被一件衣服骗了过去?
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这一次,那长老并未与苏梨对视,有面具遮挡,苏梨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看了一会儿,苏梨收回目光,凑到楚凌熙耳边低语:“王爷,麻烦让两个护卫去江边查探一下,我怀疑这位苏姑娘有危险。”
楚凌熙表情诧异,但见苏梨一脸严肃,也没追问什么,冲隐在人群中的护卫打了手势,便有护卫去江边查探。
护卫离开以后,楚凌熙的表情也不大好,他醉心诗书,最不喜欢的便是打打杀杀,今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机,还欺负一个弱女子,根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阿梨如何看出这位苏姑娘有危险的?”
楚凌熙低声问,微微靠近苏梨,以保护的姿态将她护着。
“若不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苏姑娘也不至于脱衣服用金蝉脱壳之计。”
苏梨压低声音说,仍看着江面。
那姑娘姓苏,名字里有一个‘月’字,琴艺还很高超。
只凭这三点特征已足以牵动苏梨的心绪,叫她无法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楚凌熙自是相信苏梨说的话,他掀眸在周围扫了一圈,对人群中的护卫递了个眼色,那些护卫便默默靠拢了些,以确保万一发生骚动能确保他们的安全。
咚! “王家败!”
长老宣布,局面一下子变得戏剧化起来。
五家搏头彩,原以为处于劣势,会最先出局的苏家,却坚持到了最后,与越家一较高下。
众人由方才的唏嘘,开始吹捧,将那苏家大小姐说成了能上刀山下火海的奇女子。
若是苏家大小姐最终夺得了今日的头彩,这一番事迹怕是要在漓州城传扬多年,让多少女子引为榜样!
然而这个时候,那苏家老爷子却是一扭身跪在其他四家掌权人面前,高声大喊:“我认输了!我认输!苏家退出今年的头彩争夺!”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这苏老爷子莫不是疯了?眼看着只要赢过越家就可以赢得今年的头彩,他怎么突然就认输了?
而且中途认输,可是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的事啊。
众人惊疑不定,那长老悠悠的开口:“祭祀尚在进行,江神仍在,不可半途而废!”
这人一句话便驳回了苏老爷子的请求,苏老爷子脸上老泪纵横,透出无尽的悲凉,说不出话来,旁人已迫不及待的劝导:“是啊是啊,这搏头彩,不仅是你们几家抢生意,也是祭江仪式的一部分,苏老爷您怎么能半路喊停呢!”
“就是,万一惹怒江神发大水淹了漓州怎么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愤然起来,全然忘了苏老爷子这些年做过的善事。
苏老爷子闭上眼睛,惶然失望:“苏某二子身亡,如今膝下只剩月儿一人,苏某不能看着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