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鞑语塞,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楚怀安身上扫了两三遍,最终回到前方望不到尽头的路。
也许,他不该看轻这个看起来似乎很吊儿郎当的侯爷。
与此同时,蘅州城最大的烟花之地,留仙阁。
苏梨和赵启与在浔州一样,用了同样的说辞在留仙阁要了一间房。
蘅州与浔州不过一日的路程,苏梨本不想在此停留的,但屋外电闪雷鸣,根本无法赶路,只能到城里来歇一下。
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苏梨和赵启轮流沐浴,换了干净衣服,苏梨又在掌心上了一点药,因为赶路的缘故,被掐破的水泡即便上了药也没有痊愈,反而被捂得有点发炎,又痛又痒。
苏梨皱了皱眉,门窗被越来越强盛的风雨打得啪啪作响,好像整个阁楼都在风雨中飘摇起来,天阴沉得和晚上差不多,压在人的心头,带来极强的不安感。
“今日的雨恐怕不会停了。”
赵启说,雨势太大,窗户缝隙已经渗进水来。
“那便等雨停了再走。”苏梨低声说,借着屋里的灯光,把被打湿的手骨用干帕子轻轻擦拭。
光线有些昏暗,她专心致志的擦着一只白森森的手骨其实颇为吓人,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尖叫起来。
“你和核儿回京以后,见过我二姐吗?”
苏梨问,赶路的时候她的脑子是空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往前走,最好再快一点,一旦停下来,脑子里便控制不住的涌上许多旧事。
身边只有赵启一个人,她只能跟他交流。
日夜兼程赶了好多天的路,苏梨瘦了很多,她拿着白骨极轻柔的擦拭,指尖竟比白骨胖不了多少。
赵启掀眸瞧着她的动作并没有急着回答,屋里一片静谧,只剩下哗啦啦的风雨声。
苏梨也没在意,盯着白骨自顾自的继续道:“二姐当时应该还没下嫁给张岭,核儿若是回来,二姐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她……”
“是她想办法让我混入侯爷的队伍中去土匪窝找你的。”赵启突兀的说,苏梨擦手骨的动作顿了顿,她微微低头,面容笼上些许阴影,看不太清表情:“如果你不去找我,核儿和她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不会遇害?”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突兀,连屋外的风雨似乎都因此减弱了些。
如果五年前赵启没有离开核儿,核儿应该不会被抓进尚书府,至少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被沉了塘。
“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启这样回答。
苏梨抬头与他对视,他认真又从容的补充:“没有如果。”
昏暗的灯光给彼此的眼神做了最好的伪装掩护,谁也看不清对方眸底最真实涌动的情绪是什么。
“雨歇了就走,你要休息一会儿吗?”苏梨主动打破沉静问,赵启抬脚勾了个凳子,略微放松身体靠坐在窗边,这样便开始休息了。
苏梨没再说话,把手骨包好塞进怀里躺到床上。
留仙阁的床没有寻梦楼的软,不过却透着股子雅致的淡香,像某种不知名的花香,清浅无害,很容易叫人放松下来。
身体失力,脑子迷迷糊糊陷入梦境,意识却还挣扎着残留着一丝清醒。
梦境光怪陆离,在一片影影绰绰之中,吱呀一声极细微的推门声忽的刺入,像一把刀,生生撕裂梦境,苏梨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出了一身冷汗,不知睡了多久,屋外的风雨声已经消失,桌上多了一个疑似装着画轴的木盒,赵启又不在屋里。
苏梨心头一跳,并没有去查看木盒里装了什么,顾不上穿鞋,从枕下拿出一把匕首追出房间。
又是夜幕初临的时辰,因为刚下过雨,空气里充满湿润的凉意,留仙阁的生意还没开始热闹起来,姑娘们开始梳妆打扮准备揽客,苏梨站在门口迅速从楼下扫过。
她很确定,刚刚她听见了推门声,送东西来的人应该才刚刚走出去。
他在哪儿?
苏梨努力分辨,刚刚醒来的脑子还因为睡意有些懵懂,她用力踩了地板,借掌心的疼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哎哟!没长眼睛啊!撞死老娘了!”
一楼靠门的地方一个姑娘高声惊叫,苏梨手抓着栏杆一撑,身体轻盈无声的从二楼跃下,那人穿着灰色短打,戴着一顶毡帽绕过那姑娘走出大门。
眼神一凝,苏梨快步跟上。
出了门,挟裹着凉意的绵绵细雨扑在脸上,雨还在下,一直没停,地面一片湿滑。
苏梨没介意,快步跟上那人,她没有开口叫停,那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步子,他发现苏梨了,同时也证明苏梨跟对了人!
心跳微微加快,苏梨穷追不舍,走过两条街以后,那人转入一条巷子,苏梨想也没想立刻跟上,刚踏进巷子,一股寒风迎面而来。
苏梨下意识的后仰着跪下,借着湿滑的地面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那人两腿蹬在巷子两侧的墙上,手里拿着一柄大刀,若不是苏梨躲得快,那把刀应该已经削掉她的脑袋。
一击未中,那人拿着刀轻飘飘落地,苏梨抬手在地面拍了一掌,借力站起,与那人对视。
那人很高大,身形远比一般远昭国男子要高,五官更加高挺深邃,眼底裹着杀意,和之前在别院掩护掳走苏唤月的人身形很像。
胡人?
苏梨脑子里立刻冒出这样的猜想,下一刻,人已拿着匕首攻了过去。
对方拿着大刀,兵器略占优势,但苏梨是女子,身子更灵活柔软,躲过大刀攻击近身以后,便能占得上风。
雨渐渐又大了起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掩盖了兵器相击的声响。
铮!
又是一声脆响,苏梨矮身用匕首挡住兜头劈下来的刀刃,缓了对方的攻势,终于得以近身,苏梨在他右手手腕刺了一下,大刀脱手落地,苏梨当即一手抱住那人的腰,一手将匕首狠狠插进对方的肩胛骨。
匕首很利,她找的位置也很准,匕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深深的插进那人的身体里,苏梨刚要握着匕首拧两下,那人的左手忽的一动。
苏梨敏锐的察觉到危险,迅速后撤,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弯刀很亮,比匕首更利,即便苏梨已经非常快的后撤,也还是没有避开,衣服破裂,腹部的肌肤尖锐的疼了一下,然后有温热的血涌出来。
苏梨后退两步稳住身形,低头,腹部已被血浸染,伤口稍有点深,所幸并没有深到肠子流出来的地步。
苏梨迅速撕下衣摆把伤口缠了两圈,那人也没有急着攻击,抬手摸了摸背。
苏梨挑的位置太刁钻,他碰不到,不能把匕首拔出来。
苏梨没了武器,目光落在地上那把刀上,那人发现了她的意图,抬脚将那把刀踢出巷子,断了苏梨的念头。
血一点点从伤口涌出,然后被雨水冲刷干净,痛觉好像被隔离,苏梨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还有两分庆幸。
幸好只有一个,若是再来一个,她恐怕就很难有胜算了。
彼此身上都受了伤,下一次再碰到一起就是生死一线,苏梨深吸两口气,和那个人一样,默默积蓄着力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手里的刀动了,然后是身体和脚。
他很高,人也受过专业训练,动作比常人迅速很多,速度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那把匕首的影响。
苏梨也立刻动了,她往前跑了两步,在弯刀刀刃袭至眼前的时候,一个下劈借着惯性从那人胯下穿过,来到刚刚那把刀掉落的位置。
这里有一滩积水,在那人把刀踢开的时候苏梨才发现的。
那人的反应很快,迅速回头,几乎是同时的,苏梨扫了那人一脚的水。
水里有泥沙,那人下意识的抬手挡眼睛,就是这个空档,苏梨来到那人身后,抓住匕首手柄用力一拧,然后拔出,对着那人的颈侧插了进去。
像被点了穴道一般,那人的动作僵滞,没了反应。
苏梨拔出匕首,血一下子喷涌如柱,然后被越来越大的雨水压倒冲淡。
片刻后,那人直挺挺的向后倒去,溅起一地水花,苏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在那人面前蹲下,抬起他的右手手骨,将肉片片剐下。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下手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停顿。
不知道过了多久,箱子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赵启出现在巷口。
苏梨偏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回头,将被刮得只剩下骨头的手骨一刀剜下。
做完这一切苏梨才起身面对赵启,他冷静的看着苏梨,好像没有看见那具尸体,沉声问:“你怎么出来了?”仔细听的话,他的语气里甚至夹着一丝关切。
你去哪儿了?
苏梨想问,还没问出口,赵启已脱下外衫缠在她腰上:“你受伤了,我马上带你去医馆。”
赵启说完把苏梨抱起来,苏梨没有挣扎,越过他的肩膀往黑漆漆的巷子口看了一眼。
她想,总会还回去的。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二姐受的那些折辱,她总是会帮忙还回去的。
现在只是个开始……
苏梨的伤口有点深,只差一点就会伤到肚皮下面的肠道,给她看病的大夫以为赵启是苏梨的相公,把他狠狠的数落了一遍。
赵启闷头认骂,没有反驳,等大夫帮苏梨包扎好,开了药方,又把苏梨抱回留仙阁。
回到房间,那个木盒还在,苏梨心里已有准备,伸手要打开,被赵启制止。
“我看过了,是一条手臂。”
“是吗?”
苏梨应着,表情很平静,固执的挣开赵启的手打开盒子。
盒子里的确是一条手臂,手臂上的腐肉并没有被剔除,发出恶臭,上面还有将破未破的衣袖,正是苏唤月入棺那日穿的。
手臂从肩膀处被齐整切断,到手腕骨的地方戛然而止,切口都很平整。
苏梨拿出悉心保管的手骨放到手臂切口,二者完美衔接。
二姐,我会剐了安珏的!
你放心,我一定会剐了他!
苏梨在心里一遍遍复述,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把木盒合上。
雨是后半夜停的,屋檐尚在往下滴水,苏梨和赵启便再度启程。
他们离边关还有很远,耽搁不起。
幸运的是,从蘅州离开,接下来几日天气都很晴好,为了把在蘅州耽搁的时间补回来,苏梨和赵启路过定州的时候没歇脚,一口气赶了八天的路,直到耗尽水壶里最后一滴水,才在贡州歇下。
贡州离边关只剩三天的路程,说是州城,却比陇西县大不了多少,离皇城太远,这里鱼龙混杂,地头蛇甚至压过了州府官衙。
一进城,苏梨就敏锐地感觉他们被盯上了。
跟踪他们的人并没有很高明的技巧,苏梨和赵启不动声色的在城中七拐八拐,那跟踪的人丢了目标,在街头转了一圈便离开了。
“咳咳!”
苏梨低咳两声,连日赶路,她的伤口有些并发症,已经烧了两日。
“先去医馆!”
赵启说完要扶苏梨,被苏梨抬手拒绝:“先找地方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