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梨坦然回答,对先生,如今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顾远风单手盖在茶盖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圆润的杯沿,苏梨不是苏湛的亲生母亲,却让苏湛入了苏家祖籍,还做了那许多事,对陆戟如何,旁人一眼便能知晓。
但从一个长辈的角度来看,陆戟并非良配,苏梨若与他在一起,这一生总是少不了坎坷曲折。
“以后的路要如何走,你可想清楚了?”
顾远风轻声问,目光看着别处,幽然深邃。
“先生,将军很好。”
将军很好。
四个字便是回答。
因为那个人很好,所以她下定决心要追随与他。
尸山血海也好,金戈铁马也罢。
他一声令下,她便誓死拼杀,他想要守护的人或事,她也可付出同样的热血坚守。
放在杯盖上的手颤了颤,顾远风收回手淡然一笑:“你觉得好便好。”
五年前他没护得住她,如今,自也无权干涉她的决断。
“谢先生。”
苏梨说着要行礼,被顾远风扶住:“我早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用的右手,力道不大,手指卷曲都有些困难,苏梨没敢坚持,顺势起身,他迅速收回手用宽大的袖袍挡住。
“之前我让人给先生寻了方子,先生的手可有好转?”
对他的手,她还是很介怀,问着话,眼神一片关切,无法移转开。
知道她在想什么,顾远风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方子有用,已好了许多。”
“哦。”
苏梨点头,眉头微蹙,琢磨着过几日再找岳烟讨几个方子,眉间被轻轻戳了下:“小小年纪皱什么眉?”
“……”
她这个年纪都可以给人当娘了,哪里小了?
苏梨瘪瘪嘴,表情有些无语,终于恢复些孩子气,顾远风笑着收回手:“谋害皇嗣是重罪,陛下判了赵氏死刑,明日便要执行,你若想去见她,我可以帮你找赵大人通融一下。”
赵氏被判了死刑!
苏梨愣了一下,心里陡然生出两分茫然,好像便宜了赵氏,又好像这才是赵氏最好的结局。
作为尚书夫人,她享了一世的荣华。
作为贵妃娘娘的母亲,她给自己女儿谋了一份极好的姻缘。
作为一家主母,她害了两个侍妾的命,毁了两个庶女的人生,打杀下人,手上沾染了血腥和人命。
如今这般,最好不过。
“不了,我想她临走之前,想见的人并不是我。”
良久,苏梨才这样回答。
然,她不想去见赵氏,却又不得不见。
傍晚的时候,楚凌昭亲自让人送了圣旨到府上,一并送来的还有送行的饭菜。
传旨官把食盒送到苏梨手上的时候意味深长道:“苏县主,陛下让你亲自送夫人上路!”
传旨官特意加重了‘亲自送’三个字,苏梨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很快明了其后的深意,也没推辞,随宫人一起去了大理寺。
牢里照旧阴冷潮湿,男女关押的牢房在不同的方向,进入女牢,那些案犯便像女鬼一样从牢门栅栏里伸出手来想抓扯苏梨。
苏梨目不斜视,提着食盒径直走到赵氏所在的牢房。
被关了大半个月,赵氏整个人憔悴了许多,穿着一身囚服坐在地上,再没了尚书府夫人的气势。
狱卒打开锁,苏梨走进去,赵氏也不过是掀眸看了苏梨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多余的情绪。
苏梨把食盒打开,摆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盛了饭,和筷子一起递给赵氏。
“夫人请用饭。”苏梨温声开口,赵氏无动于衷,苏梨把碗筷放到地上。
“今日是陛下让我来给夫人送行的,还请夫人快些吃吧,吃完我还要回宫去向陛下复命。”
听见‘送行’二字,赵氏终于动了动,她坐起身直勾勾的看着苏梨,冲苏梨吐了一口口水。
“贱人!你现在高兴了吧!”
赵氏骂,五官被滔天的恨意扭曲,透出狰狞的狠戾。
这人都要死了,那些丑陋的嘴脸便也不再费丝毫力气去遮掩。
苏梨并未动怒,只平静的看着她:“请夫人用饭,不然我只能采取非常之法,以免误了时辰。”
苏梨说出来的话冷冰冰的,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赵氏瞪了她好一会儿,眼角落下泪来,那股子狠戾消失,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嘴上却还不肯服软,咬牙切齿的诅咒:“你和苏唤月两个煞星,害了苏家这么多人,日后一定不得好死!”
“日后如何,夫人注定看不到了,如今还是早些上路吧。”
苏梨语气平平的反驳,捏着赵氏的下颚,将那碗汤强行灌进她嘴里。
赵氏一开始还竭力挣扎,不肯就这样喝下,后来抵抗不住咽下两口汤,渐渐的力气便小了下去。
等她完全没了挣扎,苏梨才松开她,在一边冷眼瞧着,看着她眼神一点点涣散,最终呼吸全无。
赵氏死了,苏梨无悲无喜,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
就算赵氏死上千百回,二姐也回不来了,受的那些磨难也不能抹灭。
呆呆的等了一会儿,苏梨抬手探了赵氏的鼻息,确定人已经没了气,起身走出牢房。
走出大理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赵寒灼正巧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外面台阶上,长身而立,一身浓墨似的官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盏灯笼发出的昏弱光芒能给他带来一丝活气。
“赵大人。”
苏梨提步走过去,赵寒灼偏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看等在不远处的马车,立时明白她是来做什么的,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赵寒灼没有要聊天的意思,苏梨却不大想走,走到他身边安安静静的站着,瞧着灯笼里那幽微的烛火发呆。
赵寒灼常年习惯自己一个人,如今身边多站了一个喘气的,总是感觉不对劲,没一会儿不得不主动开口:“陛下还在等县主回宫复命,县主怎的还不走?”
“我想在这儿站一会儿。”
“哦。” “……”
接下来便是诡异的沉默,苏梨心底那点微妙的情绪被沉默吞噬,不由偏头看着他:“赵大人不打算安慰我两句么?”
“本官与县主交情一般,不知该从何安慰。”
苏梨:“……”
赵大人,你这么当着别人的面说交情一般是不是不大好?
被这么一折腾,苏梨没了悲春伤秋的心思,提步要走,赵寒灼忽的开口:“本官以为,行走于世,生死别离皆为常态,不必过于介怀于心,苏县主若不曾做错任何事,无论何时行在何地,都当心如明镜,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难得听见这人一次说出这样长的字句,苏梨有点愣,又见这人表情严肃,原本就紧绷的脸越发冷硬,不像是安慰,反倒更像训诫。
正懵着,赵寒灼又将手里的灯笼塞进苏梨手里,语气硬邦邦道:“县主若是怕夜黑看不清路,便拿着这个吧,有光就好。”
苏梨:“……”
赵大人,你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我刚毒死了嫡母,心情惆怅并不是觉得她不该死啊,而是大仇得报,想到过去的旧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给我一只灯笼做什么?就算走夜路我也不怕黑啊。
嗯?怕黑?
“莫非赵大人你怕黑?”
苏梨脱口而出,赵寒灼单手负在身后,一脸正经:“苏县主多虑了。”
“是吗?”苏梨配合着点头,又将灯笼还给赵寒灼:“我坐马车进宫,用不上灯笼,多谢赵大人!”
还完灯笼,不等赵寒灼说话,苏梨便飞快的跑走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去没多久,终是绷不住笑出声来。
堂堂大理寺少卿,铁面判官赵寒灼,竟然是个怕黑的人,这反差萌会不会太大了点?
笑完,最近郁结在心的悲恸也减少了些,苏梨默默决定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多与赵大人说上几句话。
马车很快到了皇宫,宫人引着苏梨一路往前,穿过重重宫门,没有去御书房,竟是直接带着苏梨到了潋辰殿。
也才过去不过月余的光景,潋辰殿里便已是满满的萧索之意,再不复往日圣宠。
“苏县主,请!”
宫人做了个请的姿势,端站在殿外,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之前还人人艳羡的潋辰殿,如今成了无人愿意踏足的死地。
苏梨看了一会儿才提步走进去。
殿里伺候的宫人没有几个,入夜以后只有寝殿里面点着灯,外面回廊都是黑漆漆的,殿门口连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
苏梨一步步走过去,推开殿门,大殿中央竟摆了一副巨大的屏风,屏风上面是水墨画的山水,极有意境,将殿内殿外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可是陛下来了?怎来得如此突然,也不让人提前通知臣妾一声,臣妾还没梳妆打扮呢!”苏挽月欣喜的声音响起,隔着屏风,苏梨听见她窸窸窣窣要下床的声音,却被宫人拦住:“娘娘别起来,您忘了陛下让您卧床养胎了?若是叫他发现您下了地,可是会动怒的!”
宫人轻柔的说着话,却是拿楚凌昭警告她,苏挽月果然连忙回答:“对对!陛下不让本宫下床的,本宫不下去!”
说话间,苏梨已绕过了屏风,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被屏风遮挡的地方还保留着之前苏挽月极受宠时的奢华摆设,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一个宫婢正跪在榻前给苏挽月喂药,苏挽月乖顺的喝着药,面色调养得红润起来,腹部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鼓胀。
她脸上的表情恬淡,似乎完全不知道苏家满门被流放的事,更不知道赵氏今晚被处死的消息。
陛下让宫人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苏梨有些拿不准楚凌昭的意思,宫女喂完药,回头看见苏梨,立刻露出笑来,一脸欣喜:“娘娘,县主大人来看您了!”
“县主?”苏挽月诧异的看向苏梨,她的眼神有些懵懂,似乎已经神智不清,好一会儿忽的开心笑起:“阿梨,你来了,快过来坐!”
语气诚挚愉悦,好像和苏梨之间的姐妹感情极好。
苏梨慢吞吞走近,到了床边坐下,苏挽月立刻亲昵的拉住她的手:“阿梨,我进宫都好些日子了,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苏挽月问,言语之间记忆已然混乱,以为这是五年前,她才刚嫁进宫的时候,她对苏梨做的那些事都还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