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三年秋,九月初五,大吉。
拾京换新衣戴银饰,兴高彩烈收拾好自己,朝藤椅上一趴,叫傅居来把自己推出去。
傅居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拾京洗耳恭听。
傅公子一边笑一边比划着:“像块……自己把自己洗白放好料的肉,急切地躺到案板上等切碎下锅。”
拾京很不能理解傅居的笑点,毫不留情的戳穿道:“……傅居,你是怕成亲结婚吗?”
傅居果然不笑了,深沉道:“婚姻是利益结合,有利益就一定有束缚,家中的,外人的,和你绑在一起的那个人的,都是一道道枷锁。而我要的是建立在自由之上的爱,无拘无束,爱时尽欢,真诚以待即可。所以苍族的那种,是我的理想状态……不过,你这块肉不懂,我啊,现在看着你和公主这么高兴,我心情是沉重的。”
拾京沉默,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虽然能理解一点……但能和南柳正式成婚我还是很高兴。”
傅居点头:“明白,你这是非要脖子上套个锁才会心安的典型。”
“……傅居。”拾京严肃道,“你既如此不喜成婚结亲一事,当初还为何要接那张婚旨?”
傅居哭笑不得:“肉子,这就是你天真了,当时我哪敢拒绝……”
“那时候不敢拒绝,这时候就敢了吗?你前几天还说你要写封信发到京城退掉那张婚旨。”
傅居道:“因为彼时我在牢笼中,不得不从,而现在,天高皇帝远,大不了一辈子不回去了,我也不怕什么,而且公主也想明白了,那张婚旨已经名存实亡了,懂了吗?”
傅居把他推出去,带上门,悄声道:“陆家被抄了。”
“什么意思?”
“……就是他家完了的意思。”
拾京愣了片刻,先道:“该,我听南柳说了,要不是他们,神风教早完了。”
继而,又遗憾问道:“陆泽安也要完了吗?”
“陆大公子戴枷锁到连海州去了。”傅居说,“真枷锁。”
“可惜。”拾京道,“虽然笑的假,但是他和我说话时的态度挺好的。”
不提这个,还想不起之前傅居扔给他的威胁。
拾京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傅居,之前你还说,如果婚旨下来,就不会再给我面子,家里肯定不会给我留屋子住。我呢,心地善良,不跟你一样,所以,等我和南柳离开这里回京后,你需要我把之前在林子里住的树洞留给你吗?里面的蛇啊虫的,我一个都不带走,都留给你。”
傅居:“……”这小子竟然还记仇。
南柳这次签婚书没敢大张旗鼓吆喝,连侍卫都猜不到她要做什么,只觉得公主一反常态,又是问吉时又是问云州婚俗,还换了新衣,可能有诈。
但没有一个侍卫敢朝婚书上想。
云州府的官员们自然也是猜不到的。
南柳推着拾京进了云州府后,以视察公务为由,翻出云州章,拿出裁剪好的婚书,润了笔写下封荣两个字,把婚书交给拾京。
“在我旁边写上你名字。”
“名字就可以?”
“名字就行,就是你,十三州不会有重名了。”南柳说道,“江士京什么的就算了吧,写拾京就好。”
拾京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就像之前在祈愿灯上写自己名字一样,慢慢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婚书上。
傅居盖上自己的官印,写好名字以证此婚书有效,吹干墨迹后,把婚书收进小匣子中,交给南柳,南柳眉开眼笑,轻轻摩挲了下匣子,郑重交给拾京。
“收着。”
“千古一大奇。”傅居想起婚书上的名字,忽然笑了起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俩绝对能凭此名传后世。”
“过奖,再翻一翻史册,指不定傅公子就在我们后头那一页。”
傅居微笑摇头:“这就完事了吧?真不知道你们折腾什么……”
“没有呢,日落之前我们还要动土栽树,晚宴来吗?”南柳笑道,“在揽月楼,我们的婚宴,云州当地的婚宴菜品,没请几个人。”
傅居若有所思道:“苍族的你要请吗?”
“我闲疯了……”南柳说完,忽然一愣,“……溪清他们吗?”
刚刚一直静静听着没表态的拾京连忙应道:“要的!”
南柳看向他,尚在犹豫中:“他们会来吗?”
“会的!”拾京狠狠点头,“贝珠阿娘和溪清她们一定会来的。”
“傅居你说呢?”南柳双眉微蹙,“你觉得他们会和和气气来,吃完晚宴就走?”
苍族一分为二,择居新址的苍族人尽管并不像选择留在林子里的那些族人一样守旧顽固极端厌恶外族人,但对外族人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再加上南柳之后的发兵围林,给林子中的那些苍族人定罪,这些使住在新址的苍族人内心十分煎熬,对外族人的态度便更是复杂。
再后来,恰月盗火药炸矿井,封明月和顾骄阳伐林围剿,将留在林中的苍族人全部抓捕送入牢狱,新址的苍族人内心更是不安。
总而言之,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溪清带领的那些挪新址的苍族人和南柳他们打交道,反倒成了最尴尬微妙的,基本除了死皮赖脸的傅居,没人上着赶着再去瞧那些苍族人的阴冷脸色。
“可以的。”傅居说道,“我问问他们,谁想来谁来,保证来的都是不会出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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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不一定,南柳心想,说不定到时候来不了几个人。
顾骄阳押送一部分神风教教徒并花不沾一同返京移交刑部,昨日就启程了,而叶行之也简单打点了揽月楼,自己跟着北上了一路照顾花不沾去了。
溪清她们,恐怕现在也压力重重,不一定会在一部分族人还在遭审判罪的时候,前来参加拾京的婚宴。
这么说来,到时候,能到场的只有封明月了。
和拾京领云州婚书的事,南柳还未同封明月讲,不知道晚些时候和他说了,封大将军会是什么表情。
拾京到底是在苍族长大的,对这些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婚宴需得热热闹闹的才吉利。
南柳陷入沉默,不知如何开口。
傅居像是看出来了,说道:“我现在回去给她们说,会来的,晚上什么时候?”
南柳笑笑:“申时之前就行。”
傅居离开后,拾京见南柳的脸色,说道:“开心点,不要苦着脸,有没有人来都好,如果没有人来,你会伤心吗?”
“不会。”
“我也是。”拾京说道,“南柳,是我和你成婚,只要你在我就开心。”
算了,南柳想开了,拾京说的不错,既然她连大婚昭告天下欢庆三天都不要了,还在乎在云州设晚宴的这点热闹?南柳微微笑了起来:“……我和你一样,只要你在身边,我也开心。”
她推着藤椅出去,站在檐下,呆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要去看巫依吗?”
“……看巫依?”
“姚州府前些日子还说,巫依快不行了,不过她以为你死了,现在等死等的很开心。”
听到这句话,拾京不淡定了,怎么能让她开心呢!
拾京调整姿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软软趴在藤椅上,像个没骨头的狸子,裹上大氅,露出脸对南柳说道:“我去看她!现在就去!我得让她知道,我才没死在什么净化邪魔的烈焰之下,我活的好好的。”
南柳正了正衣领,摆出架势,说道:“本公主这就推你去。”
巫依没几天可活了,一日一老,如今躺在牢狱一角的木床上僵着,仿佛只剩下眼睛能动。
她表情是平静安宁的,她知道恰月一定会去实现她的愿望,她也听到了那晚的爆炸声,她在爆炸声中,舒畅大笑。
终结了,她当年一时心软给族人和霞溪带来的心魔,酿成的大祸,终于了却。
她祈祷着,在她去世后,她的族人会回到过去,回到没有邪魔唯有清澈溪水的过去。
然而,木轮吱呀的声音,使她的美梦破碎。
当巫依转过僵硬的脖子,看到牢门那端裹在厚实皮毛中,完好无恙的拾京,她灰白浑浊的瞳孔乍然紧缩,大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
可却只能张嘴,发不出声音。
她老了,连咒骂他都做不到了。
邪魔的延续并没死,他活着,而且他活的好好的!
恰月,恰月!为什么?!
“有人说你老了,让我宽恕你。”拾京慢慢坐起来,看着伸着手臂在空气中乱抓的巫依说道,“但从我阿爸阿妈死去后,我在族中的每一天,都是在宽恕你,宽恕那片土地。”
“你们对我有养育之恩,你们让我活了下来。”
“但这些都不是我会去感谢的。”拾京说道,“巫依,你杀了我阿爸,逼死我阿妈,而且没有一丁点负罪之感,你到现在也都认为是他们该死。”
巫依只剩嘶吼,她气的脸色发青。
“该死的是你,有罪的也是你,该赎罪的也是你。”拾京说,“你才是邪魔,终结我儿时幸福,带走我阿爸阿妈的邪魔。”
巫依从木床上翻下来,慢慢爬过来,张着手,恨不得把拾京撕碎。
“我阿妈当时也是像你这样,她爬过来,在你脚下求你让我阿爸离开……”拾京低头,看着巫依的手前伸着,看到她眼中的光越来越疯狂,拾京叹息一声,慢慢说道,“阿妈很早就不信溪水母神了,因为她从未听到过神谕,而你也一样,心中的声音只是你自己的声音,我阿妈从欺骗的迷雾中醒了过来,你却一直害怕面对失去‘信仰’后的无依无靠。你那时要将阿爸交给溪水母神,用引血刀试他对阿妈的爱,可我阿妈知道那都是你想杀他的理由,刀尖扎进心脏,不管爱还是不爱,人都会死……你就那样杀了我阿爸,你杀了人,却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你说我阿妈不是虔诚的巫女,不配溪水送葬,不配灵魂归故土,所以你用火烧了她,说要让她消失,以此赎罪……巫依,我对你早已没有恨,我可怜你,我只想让你明白,你才是有罪的那个人,你才是你口中不可饶恕的邪魔,用恶毒的心迷惑族人,你才是那个……让苍族一分为二的罪人。”
拾京慢慢抬起手,说道:“所以巫依,你死后,我也会烧了你,化作灰,为我的阿妈阿爸赎罪吧。”
巫依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紧紧抓住牢栏骂道:“毒蛇!邪魔!外来的恶鬼!邪恶肮脏的东西!”
拾京忽然笑道:“巫依,我这个邪魔在外面的乐土和你口中那些邪恶肮脏的外族人过着快乐的日子,每一天都很开心。”
南柳看到巫依恨不得用牙咬死拾京,单方面决定终止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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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依两眼一翻,生生气昏过去。
拾京幽幽叹气:“你说的她听不懂。”
“人是能看懂表情听懂语气的。”南柳推着拾京离开,淡淡道,“她太老了,已经想不明白了,死之前一定还认为错在你不在她,啧,便宜她了。”
“没关系。”拾京说,“阿爸的愿望……都要实现了,我很高兴。”
“算是送你的新婚礼吧。”南柳说道,“她的刑期已定,完你一愿。”
“南柳……”
“什么?”
“死后烧了她。”
“……有什么说法?”
“她当年让霞溪大母烧了我阿妈,苍族中,不被承认的有罪之人,不配溪水送葬,需要烧骨赎罪。”
南柳愣了好久,拍了拍拾京脑袋:“行,我吩咐他们,给她烧透透的。”
黄昏时分,被邀请来吃酒的宋瑜,带着手下一大票士兵以及她的冤家姚检,自来熟的占了桌子,喝起了酒。
傅居那边还没消息,封明月也因军务暂时未到,宋瑜以为这是南柳回京前的饯别宴,吃得欢实,直到南柳端起酒说道:“祝各位也早日成家,姻缘美满。”
宋瑜反应了好半天,听到姚检用淡定的口吻带头说恭喜时,这才悟了,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喷了出去,立刻被姚检从椅子上蹬了下去。
宋瑜拍拍屁股重新坐回来,瞪着眼问:“……殿下什么意思?!”
南柳笑眯眯道:“今日我和拾京大喜,就这个意思。”
“今日才大喜?!”宋瑜道,“你动作也太慢了点吧?!我以为你俩早成了!”
姚检已经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这次连踢都没踢,他提不起劲儿来踢这个口无遮拦脑袋有坑的蠢姑娘……
南柳本来想严肃点,结果没绷住,笑出声来。
宋瑜拍了拍身边的姚检:“殿下以前说过的话还作数吗?把我们当朋友?”
南柳认真道:“我们一直是朋友。”
她端着酒,慢慢道:“这杯,敬你和姚检,多谢当时相助。”
拾京也举起酒杯,笑道:“救命之恩。”
“那可不。”宋瑜喝完酒,美滋滋道,“以后有得吹了,公主的王君是我救的哈哈哈哈。”
姚检听到她说王君,当下一怔,观察着南柳的脸色。
南柳斟满酒,开心道:“不错,得再敬你一杯,以后吹的时候,记得把本公主说的神武一些。”
宋瑜当下就开始吹嘘起来:“还等什么以后,今日喜宴就讲!好多人都还没听过呢!跟你们讲啊,当时王君身陷苍族祭坛,眼看着那老巫婆的刀要下去,咱公主枪技神乎其神,当即跳上树,砰砰两枪化解危机,若不是公主背不动,抢人突围一个人全都能包揽!”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一声:“喜宴?”
宋瑜瞬间哑火。
封明月走进来,一脸迷茫,见宴席的确喜气洋洋,当下扫视在座诸人,笑问:“哪个跟哪个的喜宴?”
“明月舅舅往这里看。”南柳指着自己,“我和拾京。”
封明月眼珠都快惊掉了。
“……你俩摆哪门子喜宴?”
南柳笑道:“我俩有婚书了。”
拾京指了指旁边的木匣子:“舅舅要看吗?”
惊愣过后,封明月哭笑不得:“狼崽子,你倒是……改口挺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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