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快乐与悲伤常常像坐过山车,不像做了大人以后,情绪总是一望无尽地平平无奇。喊什么丧啊抑郁啊,其实大概率是无聊、是空虚、是钱包和心都空空如也;说什么要鸡血要内卷,或许是因为刚刚发了工资,或许是因为脑子正在发大水。
所以俞舟欢总是怀念懵懂青春期,不需要灌入□□,每一天都那么饱满。
她上一秒还在为了暗恋的人拼命地藏起嘴角的窃喜,下一秒就为考砸的卷子惊恐失声。
俞舟欢他们班的班主任不爱走寻常路,四十分钟的班会课有十五分钟在讲黑格尔、十五分钟分钟在讲尼采,剩下十分钟留给学生整理书包。而关于期末考试成绩,应试教育最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一句带过:“没发挥好的同学记得来办公室找我谈心。”
“那考得特别好的呢?”有学生反问。
“如果有把握次次都考这么好,那就勇敢地来吧。”说完,他将排名表贴在布告栏的角落上,两袖清风地走出了教室。
做学生不关心学习,还关心什么。
班主任的背影刚刚不见,布告栏前立马涌满人。俞舟欢利用身材优势,成了第二批就看到排名的人。
第一个名字是詹意,没有任何新意。
姜泛泛得了第三名!俞舟欢激动地想要从人缝里给她报喜,她有班长风格,还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什么时候都不会和大家争抢。
“泛泛!”俞舟欢一边回头一边努力摆出“3”的手势,手指还没伸直,就僵在了原地。
杨宵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他这么大的人,怎么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的。
还有,这根本不存在的距离感是什么回事。
再近一点,她都要贴上他胸口了!
他的衬衫是什么材质,印度棉还是法兰绒。今天只有三度,他不用穿羊毛衫吗,是天生体质特别旺盛吗。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
他的心跳?
不,她不可能听见的,她的耳朵里已经装满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像一万只青蛙一起落水。
“喂,考得不好也不是这个反应吧。”杨宵把她的脑袋当篮球,宽阔手掌上上下下,一共拍了两下。
她哪里听得清他在说什么,立马仓皇地扭头,速度之快,将脑后的马尾都甩飞,一根根乌黑发尾于是扫在他的下巴,像跳跳糖来不及感受,直接滚进喉咙。
幸好俞舟欢自顾不暇,听不见身后人隐忍咽口水的声音。
清醒来得很快。
俞舟欢的目光在排名表上一路向下滑,过半数时才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一瞬,一万只青蛙不见了,变成漫天乌鸦衔着水桶,见到她,纷纷讥笑,嘴巴张得过大,冷水便黑压压地泼下来。
哪里出了错,一整个学年,她和詹意、姜泛泛、杨宵都是稳定的前十名好学生,这一回堪比拿破仑打了场滑铁卢之战。
如果自己发挥再失常一些,简直就能和范嘉杰一起住在后十名。可她没有范嘉杰的好心态,她是无所谓第一、第二乃至第三,可她有底限,她也不是完完全全输得起的人。
理书包的时候,俞舟欢俨然换了一个人。她也不管自己手上抓着什么,橡皮、红笔,都不放笔袋了,直接往大书包里丢。
唉,难怪学校严令禁止早恋,她才对杨宵有了十几天的花花肠子,就遭逢此劫。老天啊,她知道错了,能不能出现一个天使,告诉她登分登错了呢。她保证以后悬梁刺股,再不动情。
“没事吧。”姜泛泛来了,她已经理好了书包,正等在俞舟欢身旁,“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找吴老师?”
差点忘了,考成这副鬼样子,还得去找吴老师谈心。可她还有什么脸呢,作为副班长,作为吴老师挂在嘴上的才女,语文和历史竟然刚过及格分。
“啊——”俞舟欢终于忍不住,嘟着脸憋屈出声。
“你来了啊。”班主任吴均的情绪比她自然、稳定,仍是常年微笑的脸,“你跟我谈谈,你对期末考试有什么思考吗。”
“我……”面对老师,作为学生的俞舟欢感到天然的压力,尤其这次她不是以好学生的身份。俞舟欢攥起了拳头,鼓足勇气体面地答道,“我复习得不太充分,考试的时候注意力也不够集中。”
吴老师“嗯?”了一声:“那你考试的时候在注意什么呢?”
拳头被松开,俞舟欢不敢答了。
“我虽然教语文,但我也知道秦始皇和汉武帝的区别。你看看,你怎么会把汉武帝全部写成秦始皇呢?”吴老师将她的答题纸抽出,指着最后一大个格子问道,“三小题,好几百字,你没检查过吗?还好批卷老师看你不容易,给了你一点辛苦分。”
俞舟欢被质问到抬不起头,只说:“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她想起来了,那个考历史的下午,她正因为前几门考试的发挥陷入了自满,想到期末考试说不定会比杨宵考得好,尾巴早就翘得蒙住了眼睛。
耳边传来吴老师的轻轻惋惜。
“对不起,吴老师。”她不喜欢辜负别人,尤其是善良的人。
“你呢,也不用这么丧气。你是有实力的,争取寒假回来,考出你自己的水平。”
“还有语文卷子……”她记得很牢,自己并不是只有一门考试发挥失常。
“哦,这个我跟你解释一下。作文这件事呢,确实有一个主观臆断在里面。我了解你的风格,不喜欢写三段式的八股文。这次你的作文分数特别低,可能也是因为太标新立异了。我个人认真读了一遍,挺认可的。可惜打分权在阅卷老师手里,改分数也不太可能,你可以给自己把作文分数往上加二十分,再重新看看排名。”
原来如此。
可俞舟欢还是蔫蔫的。
“要不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跟她也解释一下吧。”吴老师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她的父母在中考结束后便离婚了,刚开学的时候,吴美芳担心俞舟欢,偷偷打电话给老师,请他多多关心俞舟欢。不过一个学期下来,他作为班主任,没有发现俞舟欢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也许唯一的奇怪,就是她对父母的离婚适应得太快。
“不用了,我会跟我妈妈解释的。”俞舟欢支出一个笑脸,尽管她比谁都清楚,这事很难。吴美芳是个只认数字的女人,才不会管什么真实实力。但凡俞舟欢多解释一句,吴美芳绝对会猛烈回击:“大学校长会看你的真实实力吗?还不是考了几分就是几分!”至于她亲爸,那就更不要期待了。
大概又要说什么:“女孩子本来就不如男孩子聪明,随便读读就好了。”说不定还要连带着刺一句吴美芳:“你啊,非要离婚!真以为自己开了个破书店就能顶半边天了。说到底什么本事都没有,连女儿都被你养坏了。”
光想想都会窒息晕倒。
她真的很讨厌自己变成父母的□□,更讨厌吴美芳被她爸爸继续看不起。
黑板擦到一半,就看见俞舟欢耷拉着脸、挪着小步回了教室。她难得了无生机,所有东西都丢进了书包,还坐在原地发呆。
“吴均骂你啦?”杨宵也不管黑板上的水渍了,一个跨步,直接征用俞舟欢前面的座位。他的头发快要长回开学时候的长度,毛茸茸地贴着耳朵,可俞舟欢无心欣赏。
她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干嘛这么委屈啊,这又不是水平考试,也不是高考。这些成绩单很快就是废纸一张。”
可是吴美芳和她爸为此产生的争吵不会作废,就像那些听着房门外的争执默默写作业的夜晚,它们会成为她的阴影,在她害怕时变成穷追不舍的猛兽。
杨宵不会懂的,她见过他爸妈来接他放学的场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拜拜。”她想要起身,勉强笑着道别,杨宵却听出哭音。
“俞舟欢,成绩真的这么重要吗?要不我把我的成绩单给你,改成你的名字?”
“幼稚。”
“幼稚的人才会为了成绩哭。”她明明没有流泪,他却提前将纸巾塞到她手里。
刚接过,眼泪便不受控,如珍珠项链断了线。
都怪他。
俞舟欢恨恨地扭过脑袋,一边哭一边想要将眼泪憋回去。再伤心,又有哪个少女想要在暗恋对象面前满脸通红、眼泪鼻涕混作一堆。
“别哭了嘛。”杨宵似乎毫不在意她崩溃的样子。他趴在她的课桌上,支着脑袋,诚挚盯向她,“待会儿教导主任还要来检查卫生,如果以为我欺负你,又让我去剃头怎么办。”
“我会跟她说,我没事。”她吸了吸鼻子。
“你看起来很有事。”他郑重其事,继续劝道,“寒假上来就有摸底考试,你到时候好好考不就行了。”
“我真的不是为了成绩。”
“那你是为了什么?”
她又沉默。
“不会是因为拿不了诺贝尔文学奖吧?”杨宵想到她写的新年愿望,宏伟得古怪,又很可爱。于是他在隔了十几天后突然鼓励她,“这事说不准的。中国发展这么快,万一我们变成第一大国,他们颁奖的时候肯定要给我们中国人多一些名额,你的赢面还是很大的。要是你真的拿了奖,千万千万记住——苟富贵勿相忘。”
他又开始满嘴跑火车的环节,而俞舟欢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