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夜风都停止了吟唱,通信环境清晰异常。
杨宵把打听到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跟俞舟欢讲了一遍,然后收起呼吸声,开始惴惴不安。他怕俞舟欢对钱晟用情已经很深,怕她接受不了事实,反而将自己当作嚼舌根的小人。可他无法坐视不管。
“俞舟欢,你,还在听吗?”
“在。”她气息很轻,像刚坐完过山车,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根本没想到,钱晟居然和程道声结过仇,或者说,他单方面地记恨着程道声。当年,因为程道声没有让他加入创业小组,他那点自尊受到了折损,所以在事务所第一次见到俞舟欢的时候,他就决定要在她身上找补回来。
先让她沦陷,再将她抛弃。
玩弄女性的手段,他倒是不输给程道声。
“你说你周五约了他吃晚饭?”俞舟欢缓过神,又问了一句。
杨宵说:“是的。”
“我过去找你。”
“你要是不相信,我替你录音吧。”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想亲耳听听他怎么说。”
俞舟欢被这事打得措手不及,满屏文字都变成蝌蚪,拖着扭曲的尾巴,游得她心烦意乱。
她白天还在反思,觉得自己谨慎过度拖沓时间。现代人多的是直白的速食爱情,她却因为程道声造成的后遗症,让钱晟一而再地等待。
现在看来,她好像还是善良天真。吃过那么大的亏,居然又一次相信表象。早就应该对他进行三百六十度的背调,从出生那一刻起,查尽每分每秒,稍有一个黑点,就收回所有真心。
笨死了笨死了!
俞舟欢恼怒地敲着自己的脑门,还没敲坏脑子,手机闹铃响了起来,提醒她离更新时间又近了一个小时。
腹背受敌。
俞舟欢抓了一把头发,发泄般狠狠地敲着键盘,中英文和标点符号很快乱七八糟爬满一整页。
可她长大了,可以发泄,却不能一直发泄。
有太多事情比恋爱重要,也比恋爱可靠。胡闹结束,她还是老老实实写起了今天的情节。甚至写着写着,她陷入小说的世界,忘记自己是谁、是喜是悲。
也许她爱写小说,是因为想借此逃避现实。
那天夜里,俞舟欢惊醒了一次。她好像梦到了很可怕的事情,细节记不得了,只知道醒来胸膛空空荡荡、一颗心正在乱跳。
人生的虚无在夜深时刻展现出格外清晰的轮廓,她莫名害怕,怕真爱难觅、孤独终老,又怕穷困潦倒、梦想不可及。
人到底在活什么。
要如何才能变得强大。
这种与现实的剥离感在周五那天再次浮上来。
那天她和项目经理打了招呼,得以准点下班。她一个人早早地躲进杨宵预订的包厢,因为晚市高峰还没到,她在一片清静里对着菜单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期间杨宵时不时发来信息。
“到了吗”、“别害怕”、“我过来了”。
她都笼统地回复一个“嗯”字。
人陆陆续续地到了。
日料店的包厢往往只用一片草席作为隔断,因此俞舟欢只要将耳朵贴上去,就能将隔壁包厢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除了钱晟和杨宵,还有俞舟欢并不熟悉的两个人。
他们都算是擅长交际的,寒暄接连不断。
俞舟欢对此毫无兴趣,喊来服务生点了一份鳗鱼饭三吃。开始第二种吃法的时候,她听见杨宵在把话题往程道声身上引。
说起来,杨宵给人下套的本事算不上高明,但或许钱晟太想要炫耀了,他很快说出了自己和俞舟欢交往的事实。
去他的交往,她根本还没答应!
俞舟欢满心都是气,恨不得把手中的筷子戳进钱晟的嘴里。
“啊?是程道声的前女友?你不是讨厌程道声吗,看着她不觉得膈应啊。”有人在问。
钱晟的语气十分得意:“你们不懂,程道声很喜欢她的。要不是为了钱怎么可能分手?要是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前女友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估计——心里不会太好过。”
难怪他之前几次提起“程道声”,原来不是无意,是故意试探。
“看样子,你准备过段时间就把她甩了?”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倒不一定。我觉得她挺适合结婚的,本地人,学历工作都不错。”
“也是,能被程道声看上,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男人的笑声混作一堆,俞舟欢真想一竿子打死所有人,直接推倒那面竹席,蒙着他们的脸往他们身上跺几脚。
“不对。”又有人插嘴,“杨宵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应该也认识她吧。”
一直不出声的杨宵敷衍地回了句“认识的”。
刚才他们的对话简直每个字都在挑动他的神经。现实比他想象的更残酷,他不想她跟着一道来,就是不想像此刻一样,看着她被人暗箭射伤,无能为力。
他很清楚,有些地方,或许钱晟还伤不到,但程道声一定可以。
钱晟听杨宵说“认识”,忽然变了脸,正襟危坐,紧张地问道:“学长也认识我女朋友吗?”
“听留学群里的人说,程道声本来是想让你替他照顾俞舟欢的吧。”甩出这个话题的人推了推杨宵的手肘。
杨宵彻底愣住,不知道事情怎么会传到这里。
也许是那次打架打得太狠了吧。
杨宵在英国的时候和程道声见过一面,那是一场交流会,他是寻找实习的在读研究生,而程道声已经是郁氏的风光女婿,掌握过亿资金池。
程道声本该做完演讲就走的,看到杨宵,又找了借口留下。
“欢欢过得怎么样?”他恬不知耻,第一句话就让杨宵的忍耐爆炸。于是话音刚落,程道声就被杨宵往脸上揍了一拳。
杨宵不是爱动拳头的人,成人之后的两次暴力行为全给了程道声。可他实在受不了程道声的惺惺作态,杀人诛心还面不改色。
而那个女人不爱展示柔弱,只会在没人的角落,又哭又笑又骂。
如果杨宵没记错,大概有那么半年的时间,俞舟欢常常三更半夜在朋友圈发伤心的情歌、发哀伤的感慨,写作那么好的人,居然连句子通顺都放弃了。而往往,杨宵来不及回复,她已经快速删除。
印象最深的那条,杨宵到现在还记得。
“我和他一万多张照片,怎么办。”
这些,程道声都不知道!
“你为了往上爬,把她随随便便抛弃,你还配关系她的生活吗?”
“这么护着她,难道你现在是她男朋友吗?”程道声似乎也有火,趁四处无人,将拳头如数奉还。
见杨宵说不出话,他又补了一句:“看来不是。真奇怪啊,你那么早就认识她了,为什么……”
“你以为她是你,那么容易就忘记你们的感情吗!”
那一拳,杨宵使了全力,而程道声没有还手。
大概是在生意场上扮笑面虎扮久了,程道声直到此刻嘴角还弯着。他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不再恋战,反而望向了天台外的蓝色世界。
“杨宵,只要你够努力,她一定会忘记的。”
杨宵皱眉,无法苟同:“俞舟欢不是东西,不需要你来安排。”
“但我了解她。”她渴望依附于自身,独立而强大,但也需要陪伴、支撑。如果有人无条件奉上最温柔的爱,她也许起初不会说,但总有一天会归还很多很多。
杨宵哪里知道那天的事越过海洋,就变成“程道声心系前女友,企图让杨宵接盘”的谣言,然后以讹传讹,兴致勃勃的旁观者又加上一条“杨宵与程道声因此反目成仇”。
其他人怎么想,杨宵管不了,但是俞舟欢,他待会儿一定要和她好好解释一下。
见杨宵脸色沉重,传谣的人又出声了:“程道声真是自负。杨宵可是出了名的系草,怎么可能去做接盘侠呢?”
“接盘?”作为俞舟欢的现男友,钱晟觉得这两个字特别刺耳。
“当时程道声他们去稻草人社团活动,都是和他女朋友住一间的。人家又不傻,难不成躺着什么都不做?
“你喝多了!”杨宵的语气变重了,一只手搭着那人的肩,眼神几乎要撕裂对方。
而钱晟无法注意到这一切,他急促地挺直了背脊,筷子被撞倒都没有看一眼。
“靠!那她还一脸纯洁,连谈个恋爱都要考虑考虑,装的好像是处女!这么多戏,活该被人抛弃。”
“你这可不对啊,自己也不是清白的,对人家女的要求那么多。”
“我又没装!哪里像她!”钱晟气不过,话越说越多,“亏我还心软了,觉得她可怜,爸妈离婚,又被程道声抛弃……”
“够了!”
在俞舟欢推开那个包厢之前,杨宵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指着钱晟的鼻子大骂:“你还是人吗!俞舟欢用你可怜吗!她求你跟她在一起了吗!是你自卑,被程道声打击了自尊,缠着她,骗她,要拿她出气。你这种人啊,垃圾、无耻,别说程道声看不起了,走在路上,是个男人都看不起!”
“呵,说得那么好听,你自己怎么不留着用。”
“用?”他当俞舟欢是什么东西。
杨宵气疯了,紧捏着拳头,止不住地颤抖。
他守了这么久,甚至做好准备接受错过俞舟欢的命运,可是为什么得到的人没有一个珍惜她的。
想起她,她还在隔壁吗?是不是很生气?有没有哭?
他应该想得更周全的,不该让她听见别人口中□□裸的龌龊。
对面,钱晟亦是怒火中烧。他原本是要羞辱程道声的,此刻却像是自己被人羞辱了。
“我他妈今天就要跟这个二手货分手!”
“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杨宵最后的一丝理智瓦解。他甚至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他们会打得鼻青脸肿,会去派出所,会变成同学圈里的谈资,而俞舟欢不会因此喜欢上他。
“不要!”在他动手之前,俞舟欢闯入了剑拔弩张之中。她的羽绒服还在隔壁,只有一身单薄的职业装,薄薄的羊绒背心下是一件真丝衬衫,垂着两条飘带,随着包厢外的穿堂风,脆弱飘摇。
她握住了杨宵的手。
小小的冰冷的手掌,让怒火一下子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