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内审项目结束。客户虽然打着洋名字,但本质是被外资收购的本地企业,算是好说话的,不仅过程配合,收尾汇报也没有摆出甲方姿态大加评判。于是吃过午饭,俞舟欢和学弟还有另外两个高职级的员工就搭上了回上海的动车。
在动车上,俞舟欢的小桌板永远是老三样——咖啡、ipad和键盘。
尽管动车的空间嘈杂,但她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么漫长而完整的一段时间。毕竟在车上,她有足够理由将途中信号不好作为借口,从而不必盯着那该死的工作群。
最讨厌时间被切成小方块。
俞舟欢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第一个字总是难于下手。她忍不住开起小差,视线往屏幕以外的地方跑。最近房市大好,几乎每个动车站的旁边都在大兴小区,外形无非那几种,国风、美式、欧式,透过窗户往外看,根本分不出自己是在哪座城市。
“joan。”有人在叫她。
外企都爱用洋名,俞舟欢便在入职的时候给自己找了个与“舟”谐音的,谁知道偷懒的人多,用这四个字母当社畜代号的,光上海所就有五个。
她其实一直不太习惯“中国人在中国叫彼此外国名字”的做法,因此脱离了工作环境,要稍微反应一下才能把自己和那个“joan”联系在一起。
她扭头的时候,avalon已经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是项目上又有什么事吗?”她面带平和微笑,心中急急祈愿,不希望好好一段时光又要被工作杂事破坏。
avalon摇头:“好不容易歇口气,别再提项目了。我可不是christina那种拼命内卷的人。”
俞舟欢心领神会,比了个“ok”的手势:“那你找我干嘛?”
“我就是好奇,你一直在写的究竟是什么啊?”
“哎呀,随便写写嘛。”俞舟欢下意识回避,将屏幕切到了别的文档。
“随便?”
“对啊,我是文艺少女,喜欢无病呻吟写日记不行吗。”她理直气壮地扯开话题。
虽然她对这个学弟是有一点点超出普通关系的好感,可那点喜欢实在不足以让她彻底交心。社会是几百种颜色的染缸,感情会有上千种结局。写小说的事情如果让公司的人知道,一传十,十传百,多少会给领导留下印象,要是影响年度考核,受损的只有自己。
俞舟欢还是珍惜工作的。
尽管她越发看不上这份工作,不想一辈子受困于此,可她将现实看得很清楚,目前的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她绝不可能像某位父母宠爱、家境殷实的同事那样,上午说辞职下午就交信,临走还买来一打《劳动法》扔在高级经理的脸上。
avalon抬了抬眉毛,似乎并不在意俞舟欢的小秘密,他说:“就算是写日记,你肯定也不会无病呻吟随便写写。你——”他盯向俞舟欢,故意拖着不说。一副浓眉大眼彻底占领了俞舟欢的视线。听说他在入职培训时就很有人气,收到的表白光传出来的就有三个。
被这样的人喜欢,俞舟欢不得不承认虚荣心有被满足。
“快说,最讨厌吊人胃口!”俞舟欢“啪”地打在他的胳膊上。
他讨饶,揉着自己的胳膊委屈地说道:“好好好,我说。我就是觉得,你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会很认真很用心的女生。”
“马屁留给manager吧。”俞舟欢别过头,不再与他对视。她被打动了,至少有一秒失去理智,但她更知道自己耳根子软,容易陷进花言巧语。
还是要谨慎,常常提防。
“钱晟,你该坐回去了。”她叫他的中文名,并开始吓唬他,“那大叔体格还蛮大的,小心到时候把你拎起来。”
他却镇定,说:“我和他换好座位了。”
俞舟欢一时无话可说。她当然不会傻到问他为什么要换座位。甚至,她在和杨宵语音的那天,就很笃定钱晟对自己的那点心思。
只是到了临门一脚,她自己开始踟蹰犹豫。
这次选对人了吗?他会不会有什么目的?自己能抱着积累恋爱经验的好心态直到最后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是亘古不破的真理。
“joan。”钱晟抓着横在两人中间的扶手,脑袋微微往前伸,又向她逼近了一步,“能不能给我一个追你的机会呢?”他的长相是标准小白脸模板,钝角多,眼珠圆而温柔,和程道声截然不同。
俞舟欢打量着他,心中天人交战。不过她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便靠回了椅背,玩笑般轻松地说道:“如果我最后没有答应跟你交往,你可不准哭哦。”
“听起来难度好大,看来我要努力了!”
钱晟说到做到,当晚一到虹桥火车站,就发起进攻,坚持要送她回家。
从火车站到俞舟欢的家里,大约要五十分钟,钱晟想和她找共同语言,因此提的最多的就是财大的事情,从食堂的菜一直聊到教授的口头禅。可他还提到了“程道声”,那个只要在学校里待过多多少少都会听说的名字。
俞舟欢的兴致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熄灭的,程道声越成功越出名,就越显得自己越失败越可怜。
“我到了。”下车的瞬间,她已经开始后悔,应该找个和财大无关的男人的。
行李箱刚刚落地,俞舟欢刚想往前走,她就借着路灯灯光看到了吴美芳和吴老师的身影。在他们的对面,是一片阴影,阴影里的轮廓好像是一对夫妇领着一个小孩。她原以为是托吴老师办事的家长,可走近两步,才发现牵着小孩手的人是她的亲爸俞达。
鞋底就这么黏在了原地。
俞舟欢哪怕是用脚趾头去想,都知道俞达为什么来这里。他一向被吴美芳鄙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送上门找骂,肯定是为了他的儿子。
啧,父爱真伟大,怎么就不能分一点点给她这个女儿呢。
见她一动不动,钱晟让司机停了车,小跑过来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我就想等他们走了再回去。”
“认识?”
“那个人是我亲爸。”最最看不起她的亲爸。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俞舟欢叹了口气,试图平静。她继续说道:“我爸和我妈在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离婚了,现在也都再婚了。”对于自己是离异家庭的事实,俞舟欢从来不隐瞒,因为她并不觉得丢脸,但这不代表她不恨俞达。
俞达年轻时看低吴美芳,老了又看衰俞舟欢,嘴上常年挂着“女人没用”的论调,偏偏老天不长眼,他过得居然不算差,还能找到心甘情愿做低伏小的女人,还能居高临下地以亲生父亲的身份教她做人。
气氛严肃,钱晟弯下腰,紧张兮兮地问了一句:“他们对你,还好吗?”
“我妈对我很好,我继父对我也很好。”她的回答明确而坚定。
“往好的想,比起父母没有离异却天天吵架打架的家庭,你还是幸福的。”他试着劝解。
俞舟欢知道钱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情,笑了笑,不再露出狰狞表情,也没有与他细究。
有时候,自己过得好是一回事,但恶人有恶报又是另一回事。
她心眼小,不喜欢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稀泥结局。
俞舟欢没有想到钱晟对这件事情上了心,晚上又发来好几条安慰的信息。这让她对他的喜欢又多了一点点,至少不再停留于脸蛋上。
他们开始约会,看电影、玩桌游,如果两人都在公司本部做远程项目,就一定会一起下楼觅食。有几次被同事撞到了,还被同事拿当时的热播剧《经常请吃饭的姐姐》取笑。
然而生活比电视剧的情节更难猜。
隔了将近一个多月,杨宵忽然打来电话,他第一句话就是:“你相信我吗?”
“信啊。”俞舟欢不假思索。当时,她绝大部分的脑子都在挤剧情,只分出一点点潜意识接电话。
或许是她回答得太像是糊弄,杨宵不太确定,又问:“你现在在干嘛?”
“写小说!你什么事情啊,快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字数却没有任何增长,俞舟欢的心慌变成了暴躁。
她最近写的是一篇虐文,设定里是痛彻心扉要生要死,结果这段时间,她在现实里沾上了恋爱的甜蜜,忽然就思维短路难以代入。
她急得下意识地去咬自己的食指关节,咬得重了又痛得低呼,声音都传到了杨宵的耳朵里。
“俞舟欢,你到底在干嘛啊?”
“自虐!”
他信以为真,心脏都漏跳一拍:“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
“钱晟,就是那个avalon,你的学弟……”话到嘴边,却因为事实太恶劣而说不出口,杨宵气得摇了摇嘴唇,转而问她,“你现在有多喜欢他?”
“啊?”俞舟欢被问倒,“就那样吧。比对其他人肯定喜欢,但是要为了他牺牲还不至于。成年人嘛……”
“我……他……唉……”杨宵懊悔不已,早知道这通电话请姜泛泛或者周佳卉帮忙了。
“杨宵,你怎么还是这么犹豫!”她等不及,一箭正中红心。
杨宵不再遮遮掩掩。
“他可能是因为程道声才追你的。”他说得很快,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好像新型机器人使用了加速模式。
等反应过来,俞舟欢几乎失语。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