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今年五十有三,面临退休的年纪,却比年轻一辈更尽职。他既然布置了作业,就会比学生更尊重作业。花了一个月时间,终于将班上所有同学的寒假随笔细细读过一遍。
“詹意同学写的这顿年夜饭真不错,色香味,写透了,看完我都想吃点什么……杨宵同学是不是在欺负老师对篮球不感兴趣,你这一段段都直接抄的体育频道的解说词吧……”
“解说都是英文,我是自己翻译的!”杨宵不怕死的声音从最后一排传来,引得哄堂大笑。
俞舟欢撑着脑袋,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这周他们这一排刚好轮到靠窗位置,一只耳朵里装着春雨淅沥,一只耳朵里传来师生拌嘴,偶尔还会钻进几声白鸽的“咕咕”声。
要是每节课都能这样惬意就好了。
“俞舟欢。”可惜被点到名,惬意只好抛去九霄云外。
俞舟欢不自觉地正襟危坐,等待语文老师的评讲。
“你居然交了篇小说上来。不错,起承转合自然,结尾留白使人遐想,喜欢看小说的同学可以问她借来看看。”语文老师和春华中学的大多数老师一样,在意素质教育、个体培养,布置作业的时候并没有给学生框定随笔的主题与体裁,可学生们待在教育体制里太久了,像俞舟欢一样直接交上短篇小说作为作业的,他带的几个班级里就那么一个独苗。
更剑走偏锋的是,她没有整出一位祝英台或者朱丽叶,反而写了一段孩子试图逃脱却仍旧重复了父母人生的悲剧。
下了课,俞舟欢在走廊上再次被点名。那时她正拉着姜泛泛要去操场做课间操,回头一看是语文老师,立马刹车,生机恣意的小圆脸也跟着变得乖巧、恭敬。
哪里像是能写出宿命惆怅的人。
“看见我在你随笔本上的留言了吗?”
俞舟欢重重点头。随笔本发下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翻到了扉页,想必老师用心良苦,一定也在那一页停留过很久,才写下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发愤著书。”再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符号字眼,却足以让俞舟欢心生波澜。
“要好好努力啊。我的学生里要是能出一个作家,估计也只有你了。”语文老师语重心长,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抱着教案缓缓离去。
俞舟欢被突然抬高,紧张得说不出话。她猜不透语文老师是鸡汤鼓励还是真心祝福,但坦白对自己讲,这也不算痴人说梦吧。
她一向喜欢幻想、喜欢创造,每天一躺到床上,随随便便就能想出五六七八个剧本供自己代入,但幻想与创造究竟能给她的未来带去什么,她之前并不清晰。直到那天,语文老师使出几十年的教育功力为她在迷途岔路上点了一个点,似乎有了一个方向。
可惜的是,她没有非它不可的决心,忙忙碌碌迂回打转了许多年,才明白那是最好的一条路。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都是一个模子。
她可以怪那些男人不懂珍惜,但也不该忘了自己有着一样的缺陷。
语文老师的高看,让俞舟欢一度沉迷在文学之中。她加入了文学社,还认识了好几个才思一流文笔的学姐。要不是吴美芳看管着电脑,作业负担又确实不轻,她绝对不止于纸上练兵,肯定是要去贴吧每天发表小说的。
哦对,一切也离不开姜泛泛的特别关照。她总是在俞舟欢设计小说剧情的时候,轻轻柔柔地将空白的数学试卷压在她的随笔本上,然后说:“等你上了大学,一天写二十个小时都不要紧。”
她那时真的一度以为姜泛泛会去当老师,日日苦口婆心地敲打学生,没想到最后竟成了绝不轻易温柔的铁面检察官。
不过俞舟欢习惯了,她向来看走眼。譬如她高中最崇拜的学姐林缦,因为荣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而在学校的小小文坛名噪一时,结果临毕业被人在学校贴吧泼上脏水无数。多年后人海再遇见,林缦已经与文学无关,反而靠着婆家成了一家药企的中层领导。
但在校园时期,俞舟欢无法不为林缦的才华倾倒。有些人的写作好则好矣,但如造车,一旦图纸公开,便可仿出八分。林缦的文章却像造景,东扯一朵花西扯一多云,再囫囵捏一捏山海,毫不费力就成就一片壮阔。
她学不到林缦的精髓,便常常去高三的楼里问林缦借阅摘抄本。林缦与她趣味相投,总是要什么给什么,有时还会将一些看过的《萌芽》杂志、诗歌选集一并送给俞舟欢。所以后来学校贴吧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俞舟欢却坚持一个字都不信。
那天,俞舟欢又跑了趟高三的楼里。拿着林缦的摘抄本往回走时,就看到两个女生勾着手臂摇啊晃的与她擦肩而过。
要不是听见“杨宵”两个字,她倒也不会特别留意,更不会记起她们就是那天在麻辣烫店里霸占座位的人。
她们活得可真畅快啊。这是俞舟欢的第一个念头。明明同处一个校园,她们与她却是泾渭分明,一举一动如同美剧里的女高中生,成熟而张扬。
第二个念头则是——她们说刚刚送完礼物,难道是去跟杨宵表白了?
俞舟欢胡乱地猜起来,步伐变得快而杂,再也没心思翻阅摘抄本。
教室空旷,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社团活动。
杨宵难得没有被人围绕,独自靠在教室最后的置物架上。阴雨霏霏的日子里,他好像也被感染,酒窝和太阳一起消失,看起来孤零零的。他的手上捧着一个旋转木马样式的八音盒,手指拨动,粉红色木马便发出丁丁零零清脆的声音。
外头的雨还在下,从屋檐滚到窗台。从俞舟欢的角度看过去,又好像下在他的头顶。
她不愿再遐想,挪开眼睛,摘抄本贴在胸口,快步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虽然一言不发,却还是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杨宵感受到了她的别扭。这学期开始,她变了,时不常地就要抽疯一下,好像不准备跟他做朋友了,他总不能上赶着吧,又不是在演他妈爱看的无脑偶像剧。
于是就有了两人认识以来最诡异的二十分钟。
气氛疏离,却连影子都想要抓住对方,然后——当然是掐着脖子好好打一架!
俞舟欢甚至在想,既然青春情愫耽误学习,那能不能将她十八岁以前的悸动敏感统统锁定冷藏,等到高考结束再还给她呢。这样她就可以回到2010年的那个俞舟欢,和杨宵做最单纯的同学,偶尔欣赏他的美貌,偶尔胡说八道,不必担心别人误会,更不会引得自己躁动发疯。
握着圆珠笔的手都出汗了,写来写去还是那一行。
下课铃声迟迟不响,同学们没有一个提前回班级的。
俞舟欢心中的叹气快要垒成一座小山。
“你在写什么作业?二十多分钟了还不翻页吗?”杨宵认输了,又不愿认输,阴阳怪气地刺她。
俞舟欢利落地扭头,瞪了他一眼。虽然隔着四个空位,威力丝毫不减。
“你不用上社团课的吗?”少女的鼻头微微向上顶,透出嫌弃。
杨宵哼哼一声,指了指窗外。这个天还要打篮球的人,应该不是勤奋,而是存心想逃学回家吧。
“那范嘉杰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嗯?你没看到他?”
“我怎么会看到他。”
“我以为你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训话了。”
“不许咒我!”俞舟欢呲牙警告。她明明早就一雪前耻,摸底考直接升到第五名。
看见她变回老样子,杨宵勉强不予计较,走向前,坐在她后面的那个位置上。那个位置原本属于一个女生,间距窄窄的,杨宵身长腿长的,两条腿随随便便伸展开,就能踢到前头的俞舟欢。
“诶,你怎么也不去上社团课啊。被人排挤了?”
“去去去,又咒我。我们社长出水痘了好不好。”
“切,好心当成驴肝肺。要是你被欺负,我和范嘉杰还能帮你一把。”
“我才不会靠男生解决问题呢。”
“也是,你连男生都能自己解决的。”杨宵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开始拨动他手上的旋转木马,也不知道他一个大男生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小巧粉嫩的东西。
莫非是爱屋及乌。
“你干嘛一直盯着它看?”杨宵看了看手上的八音盒,又看了看俞舟欢,然后将手试探着往前伸,“要不给你玩会儿?”
“我不要!”她反应微微剧烈。
“你不喜欢这个吗?”
俞舟欢摇了摇头,抛出四个字:“玩物丧志,有碍高考。”
“那你写小说就有助于高考吗?”
“……”
“对了,我还没看过你寒假写的那篇小说,快拿来让我学习一下。”
“不要。”
“老师鼓励我们来借阅的,你好小气啊。”
“你读不懂。”
“试试嘛,求求你了。”他简直天生就懂进退有度、软硬兼施,刚刚还绷着一张脸,忽然放软声音求她。俞舟欢盯着他嘴边的两个酒窝,一秒失神,原来不止是笑的时候才会有酒窝。这么想着,随笔本就叫了出去。
fxxk,她在心里骂脏话。
什么破酒窝,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害无数少女芳心连同自己的那一枚都被吸了进去。
不出俞舟欢所料,杨宵这等空有脸蛋的直男是读不懂俞舟欢笔下的故事的。她问他读出了什么,他竟抓着头顶一撮毛揉了好久,然后说:“既然这个主角知道自己遗传了他妈的心脏病,为什么不早点治病,非要折腾死自己呢?”
真是妙啊,俞舟欢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不问问小仲马,玛格丽特为什么不从良?”
“谁?”
是她高估了,杨宵怎么可能读过《茶花女》。俞舟欢叹了口气,夺回自己的随笔本,指着八音盒道:“你还是继续玩这个吧!”
其实一直到很多年后,杨宵都不得不坦白,他没怎么读懂俞舟欢笔下的那些故事。人会这么矛盾吗,命运会这么不公吗,爱真的会消失吗。
他与她好像两个世界,前者得刀架在脖子上才感到切肤之痛,后者吹吹秋风都能想到五千年的季节流转,可人之一生渺小,教人神伤,教人落泪。
这么想,程道声能成为她的男朋友也不算是杨宵的拱手相让。
毕竟他曾是少数懂她的人。
有过一次自我介绍后,俞舟欢每次在店里遇见程道声都会和他打招呼。她有她的小算盘,比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万一这个二附中的天才未来发迹,兴许会丢个百十来万投资吴美芳的书店。然后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十家,她和吴美芳就能昂首挺胸做生活的主人了。
俞舟欢以为吴美芳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吴美芳对程道声特别好,只收一个上网费,馄饨啊茶水啊统统免费。
谁知吴美芳难得感性:“同是天涯沦落人。”吴美芳有个当甩手掌柜还要百般挑剔的丈夫,离了婚,将来挣钱、挣名声全部要靠自己;程道声也一样,他有一个嗜赌还手气烂到不行的父亲,别人担心成绩,他还要担心学费,才高一年级就老成地将未来十年统统规划完毕。
“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肯定砸锅卖铁都要给他提供最好的条件!”
“妈,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舟舟也不错。”吴美芳笑着抱了抱她,“比你妈强多了。”
其实吴美芳每回说这句话,俞舟欢都觉得有一丝心酸。除了教育水平不高、看男人的眼光有问题,吴美芳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她有许多生活智慧,知道哪个牌子的抹布最好用,哪家菜场的东西最新鲜,她也扛得住变故,离婚期间夜夜失眠,却不耽误哪怕一天的营业,可她受了太多打压,总以为自己不够聪明、不够美丽、不如别人。
俞舟欢不能保证自己会比吴美芳强,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比吴美芳自爱,或者说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