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也曾想过,他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梦里意象的行为会不会是荒谬无稽的,这幅画的出现,无疑给他多日以来的惶惶不安画上了句点。
宋砚无暇去思虑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问题,胸腔因这巨大进展而震颤,冲击得头皮发麻,缓和数秒后,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回画上。
——这幅画无论是构图,色彩还是笔触都惊艳非凡,如果它不是出现在江昭的彩信中,而是出现在画展的展厅里,也一定能迅速吸引他的注意。
即使没有梦过如出一辙的梦境,宋砚想,他也十分愿意和作画之人结为好友。
再看江昭,这位他平时从未投注过视线的青年人眉目真诚,是一副温和善良的长相。
“你朋友是谁?”在了解清楚情况以前,宋砚不想被勘破梦境的秘密,声线沉稳有力,尾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裹挟着他这些时日以来积压的全部心绪。
“他……”江昭喊惯了“纪先生”,但纪先生不如郁少在江城声名远播,此刻若这么答未免太宽泛笼统。好在他离开郁宅后知道了纪先生的名字,“他的名字是纪乔真,是一名年轻画家。”
“纪乔真。”宋砚低声重复这三个字,心脏竟轻微震动,“他有没有让你把什么话转达给我?”
江昭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只让我把这幅画给您看。”
宋砚沉吟片刻,判断出江昭对其中情况并不知情,从桌边拿起自己的手机,宽和道:“把这副画发给我?”
江昭却有些犹疑,轻声道:“可能不行,纪先生说您看完了需要把短信删掉。”
宋砚意识到这件事的隐秘性,按向一侧开机键的动作骤停。
正如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世界上确实存在这个地方,直觉还告诉他,这是一种逆境中的求救信号。
画面的逼仄感尤为强烈,有可能……少年就是画中困囿在囚笼中的金丝雀。
宋砚心中的不安又重新升腾起来,语气略沉:“你知不知道现在纪乔真在什么地方?”
江昭默声回答,在郁宅。
但他是否应该说出答案?如果惊动了郁斯年,对纪先生……是不是不太好?
江昭无法擅自做下这个决定,和宋砚道:“您可以直接和纪先生联系。”
宋砚点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很好看。”江昭下意识答完,自己都愣了一下,垂了垂头,重新道,“他很好。”
江昭那边正守着手机,纪乔真问了情况后,立刻回复说宋砚愿意和他谈一谈,问能不能把他的手机号给宋砚。
这正在纪乔真的计划当中,如果不通过这种形式,也许宋砚不会这么快答应下来。
纪乔真及时地把江昭的短信删掉,正要作肯定的回复,郁斯年天生带着冰冷质感的嗓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穿透空气。
“在做什么?”
郁斯年的视线扫过纪乔真手机屏幕上的短信界面,眸色一沉,双臂勾着他的腰,弓身,冰凉的唇贴上了少年雪白的后颈。
男人的唇很凉,气息却是烫的,纪乔真经受不住酥酥麻麻、由点及面的痒意,身子一抖,手指一松,手机陡然跌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厚重声响。
郁斯年见纪乔真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扣进怀中没让他逃,咬上少年细白的雪颈,像掠食者在猎食不堪一击的猎物。
郁斯年身高过一米九,肩膀宽阔,双臂有力,身量的差距让纪乔真难以逃脱,被锢在怀里软软地啊了一声,带着撩人的尾韵,魅惑又好听。
郁斯年内心被牵起一阵悸动,眸中翻滚着深沉的海,大掌扣着纪乔真的腰,把人翻转过来,紧紧盯住他,把他每一个微末的表情烙在眼底。
少年身体青涩,蕴藏着很多隐秘的开关,轻轻一拨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便泛上晶莹剔透的水雾,盈成一片摄人心魄的湖,轻易把人吞溺。
当水雾中漾起爱意,更宛如罂粟,仿佛能带来致幻效果,同时激起浓郁的保护欲和摧毁欲。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在胸口汇聚,催得心脏重重跳动,就此失序。
纪乔真被郁斯年炽烈得过分的目光烫得浑身一颤,脸上却依旧带着耀目的明媚笑意:“不是昨晚才……”
郁斯年不满他的态度,手背上显出青色的脉筋,更狠地欺负他。嗓音压着情绪,磨砂般低哑:“不够。”
下一刻,男人冷郁的气息侵袭而来,略显霸道地掠夺他们之间稀薄的氧气。
纪乔真在接吻时最是漂亮,他起初不安分,弯着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眼尾的弧度极为勾人,像夜空中倒挂的弦月。
郁斯年被看得心跳如雷,难以自抑,最后只能恶劣对他道:“闭眼。”
纪乔真听话闭眼,睫毛却又轻轻颤动,在下眼睑落下淡淡的影,显出几分柔软,更有一种漂亮的脆弱感,如同被他征服。
郁斯年呼吸有些停住,身体极致地紧绷着,良久,俯在纪乔真耳畔,嗓音喑哑,气息发沉:“说话。”
纪乔真明白郁斯年的用意。
当初第一次被他带去顶端的时候,他情深意切地说了三个字,深情又破碎,让郁斯年差点失控。自此,那三个字便成了极佳的催化剂。
但郁斯年主动要求他开口的情况并不多,纪乔真不好意思地往他怀里靠了靠,清冷的气息钻进鼻尖,耳根浮起浅浅的红,声线却是坦荡而毫不羞怯、沉静却微微颤抖的——
“我爱你。”
话音落下,他的下颌被郁斯年捏紧,被迫转向正面,迎上男人偏执深邃的眸光。
——这是要看着他说。
郁斯年不仅生理洁癖,还精神洁癖,容不下感情的半分不纯粹。
过去郁斯年对人待物没有任何感情,便不会受其困扰。
纪乔真遂他心愿:“我爱你,啊……”
郁斯年始终缄默,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未说出口的三个字。
他的状态一向很好,但今天的状态好到离奇。比往日更长时间地直夯重点,不留任何缓冲的机会。
最后纪乔真是在脱力的状态下睡过去的,神思迷离,眼睛红肿,瘫软在郁斯年身上,甚至失去了抬起指尖的力气。
再醒来的时候,身陷在干净柔软的被褥里,身体已经被清洗干净。
有一个洁癖的“金主”,在这方面会比较省心。
在白天久睡后,纪乔真有些恍惚,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意识到在此之前,他的计划正执行到重要一步——
他伸手在四下摸了摸,手机不在身边,心中不免一沉。
视线在暗沉的房间里巡睃,也瞧不见它的影子。
纪乔真没有太过担心和江昭私底下的联系会被发现,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知道江昭是一个很靠谱的人。
没有回复江昭,江昭一定不会发第二条短信过来。
当时郁斯年出现在他身后的时候,他的短信界面也是空的。
……但可悲可叹,他差一点就联系上宋砚了。
纪乔真掀开被子起身,赤足踩在地面上,因为全身酸软如同散了架,一个重心不稳,完整地跌进一个坚实的怀里。
郁斯年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了床边,长身而立,见他摔进怀中,把他打横抱起,放回被子里,冷冷沉沉道:“好好休息。”
随后不知从哪儿捏出他的手机,递给他,话语有些凉薄:“卡不能用了,以后用座机联系。”
座机,正位于郁斯年的卧室。
纪乔真:“……”
即使早有预料,也没想到郁斯年当真这般狠绝。只是看到他的手机打开了短信界面,就停掉了他的卡。告诉的时候,完全是通知的语气。明明……有可能只是意外触碰?
演员的出身让他惯于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纪乔真毫不心虚地探寻转圜的余地,睫毛耷拉着,眼睛里浮起失落的情绪:“一定要这样吗?”
郁斯年不满他的失落,危险地俯下身来,指腹缓慢摩挲着他的唇,轻轻碾压:“你想和谁联系?”
纪乔真垂了垂眸:“……和外婆。”
郁斯年神色阴沉,不容置喙:“座机也一样。”
纪乔真心明他的态度,把失落收起,眼尾又弯出笑意,温温柔柔的:“好。”
计划完成之前,他会是最乖顺的男友。
既然怎样都不能忤逆,不如是因为爱他,所以他要求的,都心甘情愿地顺从。
对于这一点,郁斯年很是受用,眼里的阴霾渐渐散去,心脏咚咚地跳动起来。
纪乔真一笑,他的世界就亮了。
纪乔真没有在被窝里待太久,翻身下床,用座机和外婆通了电话。
除了待他冷漠的父亲,原主只有外婆一个亲人。老人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怕她承受不住,纪乔真没有把住进郁宅的事情告诉她,外婆一直以为他在学校里任教。
既然原先的号码不能再联系,就应该尽快告诉她,以免因为联系不上,为他忧心。
纪乔真在自己的世界也有疼爱他的外婆,浓烈的情感泛上心头,话中也带了哽咽。他轻声说:“我很想你。”
原主性格内向,从不主动表达感情,纪乔真一句话让老人泪眼婆娑,沙哑着嗓音道:“等真真不忙的时候,外婆去看你。”
然而,他只是说了一句“我想你”,郁斯年身上的危险气息又扩散开来。
面对郁斯年病态的占有欲,纪乔真竟没感觉多意外。以郁斯年现在的变态程度,要求自己整个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最好所有情绪都因他而起。
但郁斯年这样孤僻为惯的人,其实很好哄。
纪乔真微踮着脚尖,双手捧起郁斯年的脸,深情注视片刻,在他唇上啵唧了一口。嗓音温柔,像冬日清晨的甜牛奶:“我也会想你。”
晚上郁斯年会出席一场晚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公共场合现身,若不是今晚比较重要,恐怕也会推辞。
被纪乔真这样孩子气地捧着,郁斯年眉间浸染的戾气竟然消褪了,倒是带上了几分不得不抽身离去的躁意。
江昭久久未收到纪乔真的答复,担心发生了什么意外,双手紧绞着,有些惴惴不安。
宋砚在等待的过程中也同样不安,根据最新的线索,进行更深一步的调查。
江昭曾经是郁氏的佣人,这则履历可能是在宋家佣人稀缺的时候,立刻把他招进来的原因。在来宋家任职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郁宅中。
在此同时,宋砚意外想起一则坊间传闻——郁斯年喜好蔷薇。
时间久远,已经难以探寻传闻的来源。当时他没放在心上,一是不感兴趣,二是不认为这些谣传会有多少真实性。
如今却巧合得有些过分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最坏的可能——那个叫做纪乔真的少年,可能正是被困在郁宅中的金丝雀。
宋砚本来可以迅速推翻这个猜测,因为郁斯年一向薄情寡欲,没有人敢近身,不像是会金屋藏娇之人。但他问起江昭纪乔真是怎样的人,江昭脱口而出的回答竟然是“很好看”。
究竟是一种怎样惊艳的美貌,能给人这样直观的第一印象,能让江昭在严肃的场合,面对严肃的他,说出从心的答案?
这无疑给金屋藏娇添了几分可能性,无论如何,宋砚想去郁宅看看。
宋宅经常会有人登门拜访,郁宅则不同,地点鲜为人知,郁斯年最不喜旁人的叨扰。
宋砚探查了一圈,发现“鲜”字都不甚确切,可以说完全无人知晓。
最快捷的方法,便是问江昭。
宋家的佣人之前见江昭从宋砚房间里出来,有些好奇他是做什么去了,这会儿江昭又被宋砚喊去,神色中的钦羡难以掩饰。
要知道他们来宋宅这么久了,也没有机会和宋砚说上一句话。
宋砚没绕弯子,直接问他:“郁宅在哪里?”
江昭愣了下,宋砚是猜出了纪乔真所在的方位,还是出于什么别的缘由?
思想挣扎中,他的拳握紧又松开,最后道了声歉:“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江昭知道他能顺利成为宋家的佣人,在郁氏的任职经历是很大的加分项,也许他有天会被盘问。但职业操守不允许他这么做,郁斯年得知后也不会轻饶。所以即使冒着被辞退的风险,他依然没有说出答案。
闻言,宋砚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江昭有些忐忑,小心翼翼问:“您……”
宋砚并没有怪罪江昭,能够为郁氏守口如瓶,证明职业素养不错。日后若因个人原因离开宋氏,也不会把宋氏的情况告诉外人。
宋砚愈发看清了青年身上的品质,温言道:“没关系。”
宴席上,宾客推杯问盏,衣香鬓影。
长相俊美的男人长腿交叠,隐匿在角落的昏暗中,却是全场无声的焦点。
他轮廓线条冷硬,眉眼深邃,肤色极白,压着纤长的睫毛,持杯的手修长而骨骼分明,性感又禁欲,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气势。
气压却比往日更为低沉,冷郁的五官染上浓重的不悦,给人以冰冷得仿佛抬不起步子的威压。
没有人会从心底抗拒这样英俊又富可敌国的男人,一旦攀附,便意味着无尽的财富和令人神往的地位。即使得不到也想知道,那双暗夜般寒冷的黑眸染上温度会是什么模样。
但当他们阿谀奉承、谄媚讨好,郁斯年薄凉目光刺过去的时候,就宛如寒冬里的三尺冰锥,可以剜下寸寸血肉。
久而久之,没有人敢靠近他,取而代之的是忌惮和畏缩。
很多传闻都在说,若得罪了郁斯年,连人带事业都没有好的下场。
宋砚看不惯郁斯年处处不留余地的行事作风,但现在的郁氏之于宋氏十分庞大。
他在觥筹交错间心不在焉,温和的笑意中带上了一丝不经意的冷淡。
转头,郁斯年已经不见人影。
宋砚看了眼腕表,此时晚宴还没有进行过半。
郁斯年敷衍的态度溢于言表,就像被什么人事牵住了心神。
宋砚也找了借口先行离场,果然,郁斯年没有在就近的酒店住下,匆匆回程。
驱车跟上,繁华的景不断向后移动,渐渐偏僻,夜幕不知在何时飘落雨丝。
当大片大片的蔷薇丛映入眼帘,宋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
白蔷薇非但没有显出羸弱的姿态,反而在月华下泛着莹莹的光亮,盛开得勾魂摄魄,直撞人心灵。
世界上竟真有这么一处地方,和他诡谲的梦境严丝合缝地交叠。
只是稠密的枝叶中少了一只精美的金色囚笼,仿佛化作眼前欧式古堡般的庞然大物。
而郁斯年修颀的身影,正消融在无边暗沉的夜色里。
早已经过了倒春寒的时节,晚上不会过分寒凉,眼前的景却叫人感到一丝凛冬的寒意,凄神凉骨。
感受着寒意攀上脊柱,宋砚眸中却划过执着和坚定。
卧室,郁斯年盯着刚出浴的少年,眯起狭长的眼。纪乔真身上仿佛带着磁石,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贴近。即使去了宴席,心仍然停留在他这里。
管家为难地站在卧室门口,之前只需稍等片刻,现在……少爷可以和纪先生待上几天几夜。连雪团都委委屈屈地蹲在房间门口,如同被打入冷宫。它失去了往日的淫威,半分脾气都没有了。
然而郁宅千载难逢地有了访客,他不得不承担打搅好事的风险叩响了门,沉声通知道:“少爷,宋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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