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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的石桌上放着一张琴,一身青衣的秀雅公子正坐在石桌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弹出流畅悦耳的琴音。
顾闲聆听着琴声,将最后一本古籍展开,放在了阳光可以照射到的栏杆上。
一只鹰在天空中盘旋,却不像以往那样丢下信件便展翅离去,而是在半闲居顶上来回盘旋着,像是在等待着谁。
琴声终于停了。
抚琴的公子面带微笑,“你在这里晒书,我却在这里抚琴作乐,实在是不该。”
顾闲头也不抬,只是答道:“你要是不带着这些古籍来,我可是要把你赶出去的,哪里还能让你在我的院子里抚琴?”
青衣公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两分。
“原来顾神医也是这样有脾气的一个人。”
“我的确姓顾,”顾闲勾了勾嘴角:“不过神医还是免了罢。”
青衣公子煞有其事的反驳道:“只要我往江湖里放出我已复明的消息,明天你就能变成名满江湖的神医了。你信不信?”
顾闲当然信。
他走上前,站到青衣公子身前,像以前就做过的那样伸出手,轻轻捧起了青衣公子的脸,那人也配合的仰起脸,让顾闲查看自己的一双眼睛。
良久,顾闲松了手,他自然的坐到青衣公子对面,开口询问:“你自己感觉如何?”
“很好。”
青衣公子的回答没有一点迟疑:“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样好过了。”
顾闲又问:“能看清我么?”
青衣公子答道:“勉勉强强。”
顾闲思索道:“恢复的不错,不过怕是也只能恢复到这种程度了。”
青衣公子闻言也不觉得沮丧,他耸了耸肩膀,笑着道:“我知道。”
他的心情很好,自失明多年的眼睛终于有了起色之后,他每一次见到顾闲时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顾闲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惋惜。
“若有我大师兄亲自出手,你的眼睛或许就可以彻底复明,到底还是我医术不精的错。”
他这感慨情真意切,青衣公子却无奈的摇了摇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道:“你可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能把我治的更好,我或许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顾闲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只是道:“你就算把大周翻个底朝天,也绝对找不出我大师兄来。”
所幸青衣公子也没有真的将这番话放在心上,他乐观的道:“至少我还可以看到阳光,看到朋友的轮廓,还有我这身衣裳的颜色……这已经比之前的十几年好了百倍千倍,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虚抓了一把,仿佛抓住了几缕阳光。
他的声音里透着真切的愉悦:“复明之前我几乎都要忘记了阳光的颜色……刚睁开眼睛的那天,我甚至认不出我的床顶是什么颜色,只因我已经太久没有看过它们了。”
顾闲叹息道:“你能这样想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他又嘱咐道:“记得每隔一段时间施针一次,汤药也不要停了,都按着我说的来。虽然不能让你痊愈,但我们至少要保证你的眼睛这辈子都不会再恶化。”
青衣公子欣然点头,“我记得了。”
天空上盘旋许久的鹰终于耗光了耐心,它俯冲下来,落在了石桌上特意为它放置的架子上,弄出不小的动静来。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过庭院里的两个男人,它扑腾着翅膀叫了两声。
青衣公子给它顺了顺毛,“这是饿了?”
顾闲也逗弄着这只已经与他十分熟悉的“鹰兄”,提议道:“你不如去跟晴朗讨些吃的。”
那只鹰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看了一眼顾闲,便拍打着翅膀飞进了晴朗的窗户里,不一会儿,晴朗惊讶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随云哥哥,它飞进来哩!”
原随云道:“你随便喂它些吃的吧。”
晴朗便在房间里高兴的唉了一声。
顾闲低声道:“每次让她做点功课以外的事情,她都高兴的不得了。”
原随云也低声笑了起来。
“那就让她多高兴一会儿吧。”
春日的午后,能与朋友抚琴闲谈,实在是人生中的一桩美事,原随云看着布置淡雅,此时却凌乱的晒着十几本古籍的院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其实也不必急着晒书的。”
他送给顾闲的古籍保存的都很妥善,就算不拿出来晒也完全没有问题。
顾闲却只是道:“用来打发时间而已。你不知道,这半闲居里的书已经不知道被我来来回回整理了多少回了。”
似乎是因为名字里带了个闲字,顾闲在万花谷时便是个人如其名的闲人,别的弟子还能帮谷里的前辈们抄抄书,顾闲却从来都是被抄书大队排挤在外的,只能自己找点小事打发时间。
学医、练武、帮师兄妹晒晒药、晒晒书,或是找人下一盘棋,从早饭后一直下到太阳落山……在正式踏入江湖之前的几年,顾闲都是这样过来的。
原随云撑着额头问:“在想什么?”
顾闲回过神,答道:“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而已。”
原随云感兴趣道:“说来听听?”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既然原随云想听,顾闲也很愿意久违的提一提过去的事情。
顾闲道:“从前在万花谷时,姐姐聪明伶俐,又十分懂事,还写的一手好字,很受谷中的长辈们喜爱,连带着我也受了很多照顾。她……本是想给我取名顾贤的,贤能之贤,我却偏不愿意,还说只想一辈子做一个闲人,不想去做贤明之士,把她气的够呛。可到最后,她还是依了我的意思。”
说这番话时顾闲目光温柔,似是眷恋似是怀念,可见他与那位姐姐的姐弟之情十分深厚。
原随云听他话中全然没有提起双亲,连取名这等大事也是姐弟商量着来,不由目光一动,不知在心底对顾闲的身世做了怎样的猜想。
他面上不露声色的笑道:“长姐如母,这世上可没有能拗的过孩子的父母。”
顾闲颇为赞同。
原随云很快就贴心的转移了话题:“你似乎与花满楼做了朋友?”
顾闲点了点头:“花满楼是个很好的朋友。”
原随云闻言,竟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
“与我相比如何?”
顾闲慢条斯理的答道:“很像,也很不一样。”
原随云又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斯文又温柔,像极了百花楼里的花满楼侍弄花草时的模样。
可顾闲却清楚的明白,原随云秀雅的面具背后,是怎样一个极端的性子。
“我一直很好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人都说花家七公子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江湖人也同样说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是个品行敦厚的好人——可见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顾闲好笑道:“原少庄主难道就不是好人么?”
“无争山庄的少庄主自然是个好人。”原随云意味深长的道:“你说,若我去见了花满楼,他会不会也认为我是个好人?”
顾闲答道:“那恐怕得等你见了花满楼才知道。”
“你说的不错,”原随云十分赞同道:“因为我们这些瞎子总是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我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或许可以医好我的眼睛。”
顾闲笑了:“那你的确慧眼识珠。”
一年前的那天,顾闲刚刚来到了陌生的大周,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无争山庄的原随云。
顾闲答应了原随云会医好他的眼睛,原随云则答应帮顾闲留意发生在塞北的一些不寻常之事,之后更是一直替他盯着塞北的动向……现在想来,当初的顾闲还是在原随云面前暴露了太多底细,那是如今的顾闲绝不会去犯的错误。
不过也正因如此,原随云才成了顾闲在大周最为亲密的朋友。
——当两个人悄悄分享了彼此的秘密时,他们之间的感情便难免会变得特殊些。
原随云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忽而问:“你为什么不替花满楼治一治眼睛呢?”
顾闲抬眼看了一眼原随云:“我的确有这个意思,只是还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原随云了然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
顾闲哂笑:“你是明白我,还是明白花满楼?”
原随云答道:“我既明白你,也明白花满楼。”
他的指尖划过琴弦,拨出一串悦耳的调子。
“瞎子最明白瞎子。哪怕知道你是个出色的医者,有极大的可能可以医好他的眼睛,花满楼也是不会主动向你开口的。因为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在这一点上,原随云与花满楼实在是太像了,儿时一场大病夺走了他们的眼睛,请来的大夫一个又一个的摇头表示自己的束手无策……
心中的期盼也伴随着他们告辞离开的身影一点一点冷却,这样的心情实在算不得美妙。
“我下次来见花满楼时,倒是可以跟他聊一聊治病的事,有些话别人不方便说,我却是可以的。”
顾闲若有所思道:“原少庄主似乎变了一些。”
原随云一愣,随后唇边勾起了一个稍显凌厉的弧度。
“或许吧。”他道:“我已经许久不曾穿黑衣或白衣了,还是有颜色的衣服瞧着开心些,不瞒你说,这几日我其实恨不得日日穿红戴绿。”
他站了起来,冲顾闲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我过一阵子再来找你。在那之前,我还想在附近多转一转,见一见更多的人和景色。”
顾闲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嘴上却只是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喜欢到处乱跑的性子。”
原随云道:“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人应该多晒晒太阳——多晒太阳,就不会总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顾闲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能与朋友共同享受一段时光的确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一件事,他也许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愉悦过了。
原随云走到门口,复又停下脚步,转头道:“还有,小心那位九公子。我查不出他的来历,他或许已经察觉到有人在挖他的底子了。”
他不甚在意的耸了耸肩膀,道:“自然,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究竟是谁在打探他就是了。”
顾闲微笑着颔首:“我明白。”
下一刻,一只鹰从晴朗的窗子飞了出来,慢慢悠悠地跟着原随云离开了半闲居。
晴朗从窗子里探出头,满脸不舍。
顾闲故意板起脸:“功课做完了么?”
小丫头的脑袋便立刻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