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把尹子陌带到尹家后院。
巳时(上午9点)耀眼的阳光,穿过繁茂的枝叶,照在黄櫨泥面上,形成食指大小的光圈。
晴天找到一块儿空地,摆上一个长约三尺、宽约两尺的长方形绣架,绣架上固定好一只同样形状的花绷子,花绷子上绷紧一块精白绣布。准备就续后,她又拿出一把弹弓,和一袋松子,站到离绣架六尺开外。
在这个过程中,尹子陌始终一声不吭,摆出一副“倒要看看你在耍什么鬼把戏”的样子。
晴天也没有多做解释,她沉了沉气,拿出一颗松子,塞进弹弓里,瞄准绣布,“嗖”地一声,松子飞向绣布。因为晴天的力气比较小,站的位置又离绣布不近,因此,松子碰到绣布时,已经在做减速度运行,只在绣布表面弹跳一下后,就掉落地面,在绣布上形成一个淡淡的灰迹。晴天打了一颗,又如法炮制地打出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直到绣布上出现十来个淡淡的灰迹、远远看起来像是污垢一块时,晴天收起弹弓,开始步入主题。
“相公,您看,这原本是一块纯白的绣布,就好比人与人初见时,对彼此的认识都是空白的,只能从眼睛里看到对方身高几尺、样貌几何,仅此而已。但是,随着进一步的了解,双方逐渐在对方心里留下影像。有的人留下的影像比本身的样貌好看,有的人留下的影像比本身的样貌难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呀,构成一个人在他人心中的影像的,不仅有他本来的样貌,还有他后来的言行举止。如果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得当,对方就会认为你是一个君子,在心里为你加分,也就是说,会在那块纯白的绣布上,描上好看的一笔。如果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失当,对方就会心生厌烦,在心里为你减分,也就是说,在绣布上,描上难看的一笔。今日一笔,明日一笔,久而久之,这个人的影像就逐渐清晰,成为绣布上一幅清晰的画,固定在对方的心里,代替了他原先的样貌。当旁人再想起他时,不会想起他原来的样貌,而只会想到心中的那个逐渐描绘出来的影像。
晴天方才用弹弓,包裹松子,打向绣布,就是为了给相公举个例子。这些松子好比恶语,由弹弓打向绣布,好比一个人用恶语伤害了另外一个人。这些恶语,虽然看似微小,不会一下子给另外一个人的心里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日积月累,就会连成一大片灰迹。相公,还记得耀祖默过的书么,“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凡事都是积少成多,莫以小恶——恶小而为之,不要觉得说一两句恶言无关紧要,长此以往,只会在对方心里留下不可抹去的印迹,就像那纯白绣布上的灰迹一般。”
此时,树林里非常安静,只有间或几只鸟儿穿梭其中,发出枝叶晃动沙沙的声音。
晴天无比诚恳地说完,然后无比诚恳地看着尹子陌:“相公,这回听懂了吗?”
尹子陌也无比诚恳地点点头,拿起晴天用过的弹弓,道:“听懂了,娘子说得对,真的不能在绣布上留下灰迹。”
“相公真的懂了?”晴天感动得想哭,半个月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用力就不会留下灰迹了。”
“?”
尹子陌拿起松子,瞄准绣布,“呯”“呯”“呯”“呯”——几十响过去,晴天眼睁睁地看着绣布被打成了筛子!!!
“还有没有灰迹?”尹子陌把弹弓还给晴天,像做了好事一般,一脸正直地问道。
“没、没、没有,可、可、可是——”晴天呆若木鸡。灰迹是没有了,问题是,全成了洞洞啊!
尹子陌亲昵地揽上晴天的肩膀,促狭道:“所以说,要用力。”说到这里,他不忘手上使劲儿,用力拍了拍晴天的肩膀,直把晴天拍得呲牙咧嘴后才住手:“只要够用力,就好比言语,一击击中对方要害,就不会留下灰迹了。好了,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别忘记五日的糖炒栗子,对了,要剥壳儿的。”
晴天看看自己双手上的红肿——指尖的红肿是早晨剥栗子剥的,手掌的则是方才打弹弓打的——揉揉被尹子陌用力拍打的肩膀,然后又看着他大摇大摆手拿琉璃碗离去的身影,欲哭无泪。
改变计划第三步——举个例子,唉,也失败了!
这次失败比前两次惨,前两次失败就失败了,这一次失败后,晴天还得连续五天,炒栗子、剥栗子,然后双手捧给那个令她失败的人,弄得晴天每次看见自己红肿的手指头,都觉得连自己的手指头也在嘲笑自己一般。
晴天看着一颗颗开了口的栗子在铁锅里,和着盐巴和糖浆,不停地翻滚,愈发沮丧。
一个人,是否真的可以改变另外一个人?
如果一个人,不可能改变另外一个人,那么她的金手指还有什么意义?她梦想的通关,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前提就是不存在的。
如果一个人,可以改变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她努力了近一个月,始终一无所获?是她太无能,还是对手太强大?或者,是她一直走错了方向?
这时,炒熟的栗子一个个噼里啪啦地在锅里蹦起来,好象在说:“熟了,熟了——”
晴天收回思绪,塞住灶火,将栗子盛出,装在一个簸箕里,然后戴上一双棉手套,握住簸箕两端,左右晃动,帮助栗子表面的糖浆尽快凝结。
刚得到金手指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能与尹子陌成亲最好了,因为这是她唯一可以与他朝夕相处的方法。可是待她嫁入尹家后,她才发现,这个方法,有利也有弊。她是有了与尹子陌相处的时间,可是,她却失去了识破其他玩家的机会。第四个月圆之夜,她怀疑过明邦、沈春娘和洛婉灵,可也仅就止于怀疑,无法确定。嫁入尹家后,更是没有机会验证她的怀疑。她想到一个词,“画地为牢”,是否就能说明她目前的境遇?自己画了一个圈儿,把自己困住了。既然自己把自己困住了,那么她应该是跳出这个“牢‘,还是应该继续把牢底坐穿?
不一会儿,栗子表面的糖浆晾干,逐渐形成颗粒,晴天逐个剥起来。剥栗子,得把握住火候。刚炒出来的时,太烫,太黏,无法下手。放久了,栗子外的一层软皮就不好剥了。晴天原本怕烫,戴着手套剥,剥了一个,发现不如以手指剥得干净,于是索性去了手套。
晴天每每剥一个,搓两下手指,减轻灼热带来的疼痛感,剥一个,搓两下手指,再剥一个。就这样,剥了有四五个的时候,晴天发现厨房光线变暗,于是端起簸箕,打算去屋外剥,一转身,却看见尹子陌倚在厨房的门柱上,不知看了她多久。
“啊!”晴天不满地撅起嘴:“相公总是神出鬼没,吓人巴巴的。”怪不得光线会变暗,一个大活人堵门口,不暗才怪。
“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尹子陌面无表情,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晴天一见他,心中就不爽,暗骂道,你要是不这么顽固,我需要如此费神吗?需要抱着把牢底坐穿的心态吗?还不是被你害的?想是这么想,脸上却是一副灿烂得要死的假笑,嘴巴更像是吃完白砂糖加蜂蜜:“当然在想我那风姿卓越、英明神武的相公。”
什么?你没有看错!不是晴天神经错乱,错把对手当队友,而是,这正是改变计划第四步——言传身教!既然说的不管用,不如就来点儿实际行动的。也就是说,晴天打算从即日起,只说好话,不说恶言,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教育尹子陌!
果然,一丝惊讶从尹子陌眼中一闪而过。但是马上,他又玩味十足起来:“你又想使出什么幺蛾子?”
幺蛾子?多难听!晴天忍住捂耳朵的冲动,一脸无辜:“相公说笑!麻烦相公让开,房内光线暗淡,晴天要马上把这些栗子剥了,孝敬相公,否则待会不好剥了。”
尹子陌却接过她手中的簸箕,随手搁在灶台上:“今个儿不用剥了,跟我去一趟瓷窑。”
瓷窑?尹家青瓷窑?无缘无故带她去瓷窑是什么意思?晴天虽然心中生疑,还是乖乖地答声“好”。只要能与尹子陌在一起,她的言传身教计划就能实施,所以,去哪里,who-care?
晴天返回忆心阁,换上一身酡颜曲裾配藕色腰封,坐上尹家早就备好的马车。
根据头盔植入的知识,古镇气候,是四季如春的,但是毕竟一年要分四季,所以晴天还是能感觉到温度的变化。尤其这一个月来,明显比之前,温度降了有10度左右。晴天猜想,古镇的冬季,快到了。
马车不紧不慢地向东阳区走去。晴天撩帘看了一会儿风景,觉得冷了,放下帘幔,把目光转移到对面闭目养神的尹子陌身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不说话,呃,晴天的尴尬症又发作了。
“相公?”晴天小声轻唤。
“……何事?”尹子陌慢慢睁开眼睛。
“那个——今日为何要带晴天去瓷窑?”还是忍不住问道。
“……无聊。”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尹程氏昨日拉着他的手,说的那些话。
……
“相公的决定,一定是对的!”晴天笑得甜丝丝。
“……无聊!”尹子陌的目光掠过她的脸,轻哼一声,再次把眼睛闭上。
无聊,无聊,就你最无话可聊!实在无话可聊的晴天在心里嘀咕一句,然后学了他的样,也闭起眼睛。
马车行了约两个时辰,速度才逐渐慢下来。待马车停稳,晴天随尹子陌下车,一座三间五楼六柱牌楼巍峨立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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