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家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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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确切的说，顾怀瑾在离开京城的时候，老师并未正经留过话。只是在他临行前，让人捎来一桌酒菜。送菜之人说这一桌酒菜名为“全味”，乃最为顶级的宴席，酸甜苦辣咸皆含其中，尽显美食之魅力。

他当时问送菜之人，老师是否留话给他。

那人却只道：“食过全味，方懂美食。”

他当时本就心情低落，想要从老师那得到一些慰藉，没有想到好美食的老头，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只记得让他品尝美食，连句正经的话都没有留。他当时很难过，觉得连老头子都把他给抛弃了。

后来缓过劲来，这种情绪才散去。只是可惜了那一桌好菜，当时心情不佳，食之无味。如今想要再尝到，不知要等到何夕。

那句话虽不是老头子亲自所说，可代表了老头子的意思。他明白并非只讲美食，却没法打心底真正参透，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

顾怀瑾看着身边一群为了一点吃的，就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同龄人。他们活得肆意和鲜活，这种是他不曾有的。京中情况复杂，在与人结交时，身份背景等都需考虑其中，等级森严。

他的父亲虽颇有才名，可到底出身不佳，再加上并非那善于交际之人。原本只是在翰林院里稽查史书，这本很符合父亲性格的差事，一连做了好几年，那时家中最为平顺。后不知何因，被派遣成为会试副主考官。

原本还以为官途有变，今后更上一层楼。科考乃国之大事，能肩负主考说明被看重。他父亲虽好研究学问，可到底是男人，虽不强求心中却也有大志，希望能利用自己的学问有所作为。

哪里晓得，这并不是青云大道，而是万丈深渊。

谁也没有想到竟是出事了，那次科考竟然漏题，考场徇私舞弊之事爆出，皇上震怒，令彻查此案。他的父亲也被牵连其中，虽不是主谋，却也成了从犯。

官职、功名全都被撸，还判他流放千里。所幸那一年顾怀瑾被老师以尚且年幼，心智不全为借口，不让他参加科考。否则的话，更是说道不清楚。

即便如此，他身上的功名还在，也是因为老师的缘故。若非有老师周旋，他之前考时，父亲尚未成为主考官，否则这秀才之名都保不住。仅仅是被取消科考资格，已经是万幸了。

当时他和母亲散尽千金，为父亲打点。想要让父亲能够在牢狱中好过，能被流放到相对适合人居住之地。没有想到父亲受不了这打击，得到审判的消息时，竟是吐血而亡。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是凭借一己之力考取了功名。这是非常不易的，虽说外祖父颇具钱财，可在科考上却没有半点人脉。父亲完全是靠自己的天资和努力，实现了鲤鱼跳龙门。

这是他的骄傲，和存活世间的价值。如今一下子全都没有了，感到了整个世界的崩塌，便是再也坚持不住，彻底崩溃。

顾怀瑾的父亲并没有参与考场里的这些猫腻，他很珍惜今日的得来不易，从不参与这些龌龊。可官场之中，哪里会让你独善其身。最后被糊里糊涂卷入，虽非自愿却也不算无辜。只怪行为处事不够谨慎，只想着要置身事外。

这便是京中的复杂，错一步万劫不复。

顾怀瑾早慧，加之他们并非京城本土人士，也非士族出身。他的外祖父虽然花钱囤地，将商人身份转为地主，听起来没有那么低贱，可在京中依然不入流。他敏锐的察觉到一些人不愿与他交往，而老师收他为徒之后，很多人的态度又发生了明显不同。

这种敏锐的触觉，让他平日行事多不敢肆意，谨言慎行，很小开始就没有了孩童的浪漫。

如今远离那个地方，与身边这些同龄人相处，倒是让他找回了孩童的感觉。不需要刻意的伪装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鱼儿，你发什么呆啊，快点尝尝这个。”蔡小满将一碗东西放到他面前，他定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碗里是白色条状物，如同白色蠕虫一般，上面撒着辣椒、花生碎、葱、肉末等等。闻起来香味扑鼻，可是看着很是吓人。

“这是什么东西？”顾怀瑾歪着脑袋，并未掩饰自己被吓到了。

蛮牛帮的小伙伴们很不给面字的哈哈大笑起来，瘦猴道：“小鱼儿，你也太胆小了吧，这玩意都怕，你若是看到土笋冻，岂不是要摔碗跑了？”

土笋冻是由形似蠕虫，产于海边的虫子制作而成。被称之为土笋的虫子从沙子里逮出之后，放养一天，让其吐清杂物，然后下锅熬煮。熬成一锅粘糊，盛出来后装入小碗之中，待其冷却之后，就凝固成一小碗“土笋冻”了。

阳城四通八达，水路通畅，距离海城并不远，所以有很多海产品。土笋冻晶莹剔透，还能看到里面一节一节的虫皮，若是不仔细还以为是一条条蠕虫。

土笋冻很早就被传了过来，很多人都吃过这种小食，并不觉得有何。可一些外地人第一次看到，经常就会吓一跳。若再看到土笋活着时候的样子，十有**就不敢吃了。

土笋状若蚯蚓，头长可五六寸，柔软无骨。放入盆中还在蠕动，瞧着有些瘆得慌。

顾怀瑾在京城长大，那里远离海边，运输过去并不容易，所以并没有吃过也没见过这玩意。蛮牛帮的小伙伴们非常热心的科普，详细描述那土笋刚挖出来是什么样子，惹得他原本还不觉有何，愣是被说得头皮发麻。

“还有炸知了、炸蝎子、烤树虫，你是不是都不能吃了？”胖球一脸惋惜的看着他，觉得他错过了很多人间美味。

顾怀瑾嘴角抽抽，若非知道他们的性子，否则都以为是故意的了！

他在京城时就听老师说过，京城虽乃贵人之地，顶级厨子都喜聚集于此，还有每年一度的美食汇炫技。可真正的美食之城，莫过于阳城。

那里交通便利，使得食材汇集且十分新鲜。食材是美食的基础，基础不牢，上头的房子盖得再好，也不过尔尔。

而且这里的人什么都吃，什么都敢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钻的水里游的，只要是活物，都敢入口。这话虽说有些夸张，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阳城百姓爱吃，穷有穷的吃法，富有富的吃法。这使得阳城美食种类繁多，人们想尽法子做出点新鲜东西。光顾怀瑾刚走的这条街，不少东西就令他称奇，从前闻所未闻。

蔡小满看他脸色难看，笑道：“品尝美食就别想吃的是什么，好吃就行啦。”

“这又是何物？”顾怀瑾看着蔡小满递给他的碗，好奇问道。

方才被吓一跳是因为猝不及防，如今再看就没这般可怕了。

“这个叫做米虫粉，放心，不是真的虫子。是用米磨成粉和上水，然后倒入漏勺，就会形成一个个如同虫子一般的东西了。”蔡小满简单粗暴的介绍。

顾怀瑾有些无语：“为何非要做成虫子模样，这不是故意吓人吗。”

“但是也很有意思不是吗？”蔡小满笑道。

顾怀瑾心道并不觉得，手却很老实的接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勺放入嘴里，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就从喉咙里滑下去了。

那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蔡小满看他一脸便秘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不好吃吗？”

“直接滑下去了。”顾怀瑾郁闷道，忍不住用手抓自己的喉咙，总觉得那里痒痒的。

蛮牛帮的小伙伴们很不客气的哈哈大笑起来：“你也太笨了，是不是很好玩？还好没放太多辣子，否则你就会觉得整个人冒烟了。”

这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让顾怀瑾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感觉。这些人和他从前接触的人太不一样了，从前大家都藏着掖着，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而他们毫无顾忌，想说什么说什么。最让他想不到的是，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跟着一群人一起，吃一个碗里的东西，一串糖葫芦都要分着，一个人一颗。

美食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若每一次都要尝一份，那走不了几步就吃撑了。所以他们决定每一种只买一份，然后七个人分着吃。每一种东西尝个味道就好，务必要多吃几种才成。

所以大家伙都是你一口我一口的分着吃，这是顾怀瑾从不曾体验过的，却觉得挺有意思。

尤其有的时候，有的人想要多吃一点，挖一大口，被其他人直接围殴，所有人嘻嘻哈哈的，让顾怀瑾不知不觉也加入里面去。

有时会故意多吃，有时候去动手打其他吃得多的。

他现在自己都不记得吃了多少东西，这么吃有时候味道都混一起，哪个味道好哪个差也不太记得了，心底只觉得开心极了，走在大街上都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哎，若是能天天都这样就好了。”矮瓜感叹道，他家是几个兄弟里最穷的，平日吃饱都是个难题，想要这么花销，不跟着蛮牛帮的人混，根本不可能。

胖球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要是这样，我就更胖了。”

“想要天天这样也不难，咱们可以做点小生意。”白面道，他自从开始跟大家伙卖瓜子，就开始觉得做买卖很有趣。从前对家里这些事都提不起劲，如今倒是品出味来了。

不单单是为了挣钱，就是喜欢大家伙在一起一块干一件事，办成了心底特别的高兴。

“可是满姐不能一起，那就没意思了啊。”矮瓜嘟囔道。

大家听到这话，原本喜悦的心情都散了不少。这段日子是他们过得最开心的，每天都很忙碌，还有些累，可依然觉得开心极了。

蔡小满用手指在每个人额头上弹了一下：“说什么丧气话呢，我们蛮牛帮的人是这么容易被打倒的吗。”

“当然不是！蛮牛帮威武！”几人顿时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右手握成拳头朝天举高。

顾怀瑾看了看他们，也学着他们的动作，嚷道：“蛮牛帮威武！”

“嘿嘿，小鱼儿，你也要加入我们蛮牛帮吗？”胖球开心道。

瘦猴冷哼：“什么话呢，小鱼儿本来就是我们蛮牛帮的。我们蛮牛帮第一笔生意，就是在他家做的。”

“真好啊，我们蛮牛帮又多了一个有学问的人，这下咱们啥人才都有了。”矮瓜用手指数着每个人的特长，“我会画画，小鱼儿有学问，白面会做生意，瘦猴是斥候，胖球会手工，铁锤打架厉害，真好啊。”

“那我呢？”蔡小满指了指被遗忘的自己。

几个小伙伴对视一番，异口同声道：“帮主全能，当今奇才！”

蔡小满顿时乐了，十分骄傲的挺着自己的小胸脯：“蛮牛帮威武！”

“蛮牛香瓜子，吃完顶呱呱。”

小伙伴们正打算开口，一个声音远远飘来，顿时惹得原本兴奋的一群人安静下来。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拿着一个小篮子在兜售瓜子。

呀哈，这不是他们的口号吗，竟然敢盗走冒充他们！

铁锤直接冲了过去，二话不说直接把那小孩给擒住，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救命，就命！你们干什么！”

“好啊，你竟然敢打我们蛮牛帮的旗号招摇撞骗，活得不耐烦了吧！”铁锤揪住那孩子的领子，拳头就要砸到他的脸上。

蔡小满连忙将他的拳头给拦住，铁锤微微皱眉：“满姐，他冒充我们。”

“别急着动手，先问清楚了再说。”蔡小满让他们把这孩子拉到一边的小巷子，因为都是一群孩子，虽然看到在打架，也没有人上前管，只当是孩子的玩闹。

“你，你们干嘛啊。”那孩子看一群人来势汹汹，吓得直发抖，连救命都不敢喊。

铁锤挥舞着自己的拳头，一脸凶神恶煞：“说，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冒充我们蛮牛帮。”

“啥蛮牛帮？”那孩子一脸不解，他不明白他就在街上好好卖自己的瓜子，怎么就得罪了这些人。“你，你们是要收保护费吗？”

白面啐了一口：“你刚才叫的是什么，蛮牛香瓜子，吃完顶呱呱。这是我们蛮牛帮弄出的香瓜子和口号，你胡乱叫唤什么。”

“要我说直接打一顿得了，还用问吗，肯定就是觉得我们招牌好，所以冒充我们。这种人只有打，才知道什么是规矩。”胖球很是气愤，他们蛮牛帮是好欺负的吗，竟然敢偷他们的东西。

蔡小满心底也很是郁闷，没有想到这一世也遇到了山寨货。他们就是个薄利的瓜子，虽说之前卖得不错，可到底时间太短，完全达不到风靡的程度，就在一个小范围，有人知晓而已。

“我没有！”那小孩连忙解释，“这些口号是雇我卖瓜子的人教的，我根本不知道是你们的。”

铁锤眯着眼，目光透着狠厉：“你说的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要是假的我就咒自己口舌生疮，一脸脓包！”

这毒誓又毒又恶心，铁锤这才嫌弃的松开了手。

“谁雇你的？”顾怀瑾问道。

那小孩道：“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他把东西给我，让我拿去卖，每天给我三文钱做报酬。”

“三文钱？这也忒抠门了吧。”蔡小满忍不住惊呼，对那人更是深恶痛绝。山寨了他们不说，还这么压榨童工。

瘦猴一脸看白痴的样子看他：“你是不是傻，这么点钱，你去干点啥不好。”

卖瓜子也不是啥轻省的事，成天都要在街上晃悠，不停的叫卖着。他们那阵子嗓子都哑了，蔡小满每天都给他们炖润嗓子的汤喝。

“我这不是找不到什么活干吗，而且卖瓜子的时候，我还能给人跑腿，也能多挣一分钱。”那孩子也知道这价给的不对，可他也是没了法子。

家里头的米缸早就空了，能挣一点是一点。而且那人，也不容许他不同意。

“你爹娘呢？”顾怀瑾见他穿着满身补丁的衣裳，瞧着却还算干净，瞧着不像是没人照顾的样子。

那孩子抿了抿嘴，眼底尽是苦楚：“我爹前阵子跟人去采石，不小心被石头砸死了。我娘给人挖莲藕，不小心给冻着，现在病倒了。”

听到这样的话，大家伙也没心思找他的麻烦了。

“你这瓜子可以继续卖，但是不能再说那句话了。”白面道。

那孩子有些犹豫：“可是不这么说，就没有那么好卖了。我每天得把这些都卖完，才能拿到工钱。”

“卖不完就不给了？”矮瓜听这话对这孩子十分同情，这种事他也听说过，可还是第一次直接面对。

每片地方总有这种败类，专门欺负弱小，要挟他们为自己干活。这也是他们成立蛮牛帮的缘故，唯有聚在一起，才能不被人欺负。

那孩子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已经干了好几天，可真正拿到工钱也就一两次而已。

“就这样你还继续帮这个人卖，你的脑子是不是缺根弦啊。”瘦猴简直想要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孩子委屈道：“我，我也不想啊，可是我要是不卖我怕被他打。他知道我家，要是找上门来就更麻烦了。”

他原本在街上跟别人一样，在酒馆门口等着跑腿的活儿。后来被一个人叫去，让他去卖瓜子。他本来听这么点钱是不乐意的，可那人武力要挟，还说出他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还让他不准往外说，否则的话晚上就去他家找麻烦。

那人凶神恶煞的，他实在害怕只能应了。

他们家现在就他娘一个大人，还是给病倒了。他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头还有妹妹，要是招惹这么一个人，根本扛不住。尤其说要到他家里，那就更可怕了。他娘是个寡妇，到时候不知道会招惹多少是非。

他叔叔一天惦记着想要把他们的房子给占了，是他们硬扛着，才撑到现在的。若是出这种事，他们肯定会被扫地出门。

蔡小满之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看到那孩子说着就落泪，哽咽着一抽一抽的，顿时瞧出了什么：“你是个女孩？”

“啊？”其他人几人听到这话，直接往后弹了两步。

他们已经不小了，知道男女有别，很早开始就不会和女孩子扎堆，不会靠近他们。

至于蔡小满，咦，女孩子和她有一文钱关系？

“你真是女孩？”铁锤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刚才他还掐着她的脖子呢，他不会得娶她吧？他不想那么早成亲啊，他还没成为大侠呢，不想被女人绊住手脚。

那孩子被认出来，有些窘迫，比方才更加胆小害羞，点头小声道： “当小子更方便一点。”

像这种跑腿的活儿，女孩子确实不方便。大家虽然理解，可一知道她是女孩，都有些不知道怎么摆手脚了。尤其是铁锤，脸红得都快冒烟了。刚才都是他揪着她的，欺负一个女孩子，实在是臊得很。

“那人什么时候过来找你啊？”蔡小满不受影响，没有忘记正事。

那孩子，也叫李燕子的女孩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会过来拿一次钱。”

其他几人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彼此眼底下的意思。

他们要蹲点，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竟然敢盗用他们蛮牛帮的名号，还这么的不厚道，不仅为人苛刻，这些瓜子更是差得一塌糊涂。全都是挑了最差的瓜子，不少还是烂的，里面还夹着沙子，白送他们都不贪这便宜。若以后传了出去，他们蛮牛这个招牌都要被砸了！

这种事若还能忍，就不是他们蛮牛帮了！

遇到这种事也没心思逛了，他们在附近蹲点，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定晴一看，竟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