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八月,建文帝朱允炆下达恩旨,以逆犯叶羽素有战功,多年來恪尽职守为由,将原本的斩刑改为流刑,流放漳州为役,除皇室宗族之名,削去一切职位,永世不得还朝。此外,查封驸马府,府中一应人等除怜香大长公主外皆沒入奴籍,随军发配。
这道圣旨一出,许多人都松了口气,但也有人认为是放虎归山。
方孝孺是前者,黄子澄是后者。
方孝孺认为,朱允炆沒有赶尽杀绝,顺应了天下人之所愿,起码不会更加激烈的激起來自各方的愤怒,暂时缓解皇权和民声的矛盾。
黄子澄则认为,既然已经把人关起來,斩刑的圣旨也已经昭告天下,那又何必再临时减刑,既然民愤已经激起,那就不如快刀斩乱麻,也好过放虎归山。
其实看起來,他们二人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不完美。
朱允炆很头疼,他很想找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但是很不幸的,他想破了头,也找不到完美的办法了。
因为,他确实已经沒有办法了。
一意孤行杀掉叶羽,必然会激起更大的民怨。但减刑,却又好像是放虎归山。
朱允炆悲哀的发现,似乎无论自己怎么选,都是错的。
所以,他选择了看似妥善的解决办法。将叶羽发配到南境烟瘴之地,让他远离他熟悉的北境,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了此残生。
日后的事实证明,他看似最聪明的做法,其实并沒什么用。
而且,朱允炆还谨慎的派了一队禁军押解叶羽上路,以防有什么变故。
但后來的事实又证明,这也沒什么用。
对于这件事,大概朱允炆现在最值得安心的事情,就是江月终于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了。因为他兑现承诺放了叶羽,而江月也会兑现承诺跟自己在一起,成为自己的妃子。
至少,朱允炆是这样以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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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羽被发配了,怜香也重获了自由。
她在锦霞和初美的陪同下,在街上闲逛。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曾经的驸马府外头。
从叶羽被发配后,这里也就人烟尽消,虽然怜香有命人每隔一段时间來整理打扫,但紧闭的大门还是看得出其上斑驳脱落的漆木。
使劲推开大门,轻轻地沿着记忆的路线走到府邸的主人书房,站在其中的她,看着这些摆设不变的书籍,顿时有种恍惚的错觉。
怜香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突然大声喊道:“臭驸马快來迎接本宫,”
隔了好久再次睁开眼睛,怜香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看到叶羽坐在书案后扬着无奈的浅笑,然后慢条斯理地问:“怜儿,你今天怎么了,”
“……我今天又想你了……”
怜香轻声地低喃,而房内无人回应她的思念。
“山海经、战国策、韩非子、史记……”
怜香翻看着叶羽的书柜,这里的摆放曾都是她自己一手整理的,她甚至比叶羽本人还更了解每一本书的摆放位置。
怜香漫无目的的一个个开着眼前的柜子,有一个最靠近书案座椅的柜子,怜香一直都沒有打开过。因为不知为什么,叶羽每次都把这个柜子小心翼翼的整理着,似乎里面藏了些什么不能被自己看到的小秘密。
现在,叶羽不在这里,怜香终于忍不住好奇打开了这个柜子。
然后,她所有的言语、思想、甚至心跳,全化成了奔腾熟悉的情感,汹涌地宛若卷海而來的大浪,差点将她自己震得站不住身。
在那柜子中妥善折好并摆放着的,正是她某天披在看书打瞌睡的叶羽身上的披风。
叶羽居然将这件披风小心的收起來……不行,她真的站不住了。怜香双脚一软,直直地往后方的椅子坐去。
当她跌坐在座椅上的一瞬间,她总算明白了。
原來……这个高度,这个位置……怜香激动地流下泪來……只要伸出手就能拿到披风。
只要这么坐着,大大地摊开双臂,就能将披风整个拥抱入怀。
怜香尝试着那个动作,想象叶羽自己一人坐在这里办公时的样子。
啊……她将披风抱入怀中,不禁发出低哑的满足叹息。这已经不是她的味道了,是另一个自己更加清楚的,属于叶羽的气息。
被关在柜子里这么久,可怜地等待着昔日的人來接回它,披风忠诚地承袭未曾飘散的香味。
随着怜香的动作,一页纸张缓慢从披风内飘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怜香,我的愿望便是实现你的愿望。然而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定然命不久矣。怜香,每当我独自一人戍边在外时,我就会随身带着这件披风,想象着你在我身边时的样子。怜香,我本不该属于这里,可却无奈來到了这里,不仅走不了了,还与你相爱一场。”
“怜香,我已经可以感受到皇上的猜忌和戒备。也可以明白他断不会容我在朝堂之中的决心。原本我是孑然一身,可如今有了你,我却是顾虑重重。”
“写下这封信时,不断想起你的笑颜,已经再也想不起沒有你的日子。”
怜香死死握着这封简短的信,根本无法克制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其实真的很想见他一面,可飘香宫解禁之后,他已经带着枷锁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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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通往庐州的官道上,一名身着囚衣男子坐在路边小酒馆的长椅上,宽大的囚衣下摆隐藏了毫无行走能力的双腿。
男子的容貌清雅秀美,一双略带忧愁的眸子清亮澄彻,弧线动人的唇却是勾勒出淡泊绝尘的笑意。他的身上带着沉重的镣铐枷锁,一队官兵打扮的人正在小酒馆里喝着酒聊着天。
“我说,咱们也太晦气,这大热天的,还要押送犯人去南方,”其中一个官兵十分不满的嘟囔着。
另一个大兵呸了一口,也骂道:“确实倒霉,我现在就盼着,这该死的逆犯赶紧给老子死路上,咱们随意埋了好交差,”
最开始那官兵啐了口,压低声音说:“再忍忍,他一个瘸子,这一路上咱们让他受尽了苦。我估计到不了多久就得死路上,咱们哥儿几个也不用这么费事了。”
“呸,行吧,真倒霉,带犯人还带个残废,这一路还得咱们抬着他,什么皇亲国戚,一朝成了阶下囚,还不是落咱们手里随意发落,”
“抬着干嘛,待会儿把他扔到马背上,驮着吧。”
这些官兵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着,很多话都毫不避讳的落入叶羽的耳中。
然而,一身囚服的叶羽只是呆坐在那里,好似凝成了一尊雕像,什么话他也都听不进去。
这一路上,这些官兵为了尽全力折磨他,从未给他喝过一口水,原本就已经在宗人府受尽了酷刑的叶羽,此时嘴唇干裂的流着血,但他浑然未觉,就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
突然,一直呆坐着的叶羽眼神微微向旁边瞟了一眼。那虽然是细微到无法捕捉的眼神,但却异常的锐利。
他死死盯着右前方的树丛,片刻后收回视线,却不留痕迹的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叶羽心里说着,才刚出京城,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再等等,再等等。
叶羽摇头之后,那树丛中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气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來。好像刚刚那股慑人的气势是错觉一般,來得无声无息,消失的也彻彻底底。
“行了行了,别呆着了,上路上路,”
那些官兵粗鲁的抓起叶羽,可怜叶羽双腿根本毫无知觉,被拉起來后根本就站不住,膝盖软绵绵的便跪倒在地上。
“呸,废物,”一个五大三粗的官兵一把拖起叶羽,边辱骂边把他往栓马的地方拖,“站都站不稳,还什么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叶羽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把自己拖在地上,反正他双腿早已沒了知觉,也不觉得疼。
至于这点儿屈辱,他倒也不放在心上。
反正,用不了多久就让他们全都还回來。
叶羽被扛起來扔到马背上,他双手被捆着,根本无法控制马匹的动作,双腿更是沒有知觉,无法夹住马鞍,就只得整个身体瘫在马背上,任由那马儿随意走。若是马失前蹄,他定然也只有摔下去一条路,而且若是马儿发了疯,想必自己就会当场被踩死。
不过,那些官兵是不会管这些的,他们心里更希望叶羽现在就死了才清净。
叶羽倒是沒有什么怨言,让他怎样他就怎样。
就这样又行走了两日,叶羽这一行人总算是除了京城的范围,即将进入庐州。
虽然他们走的是官道,但毕竟是押解犯人,还是尽量挑选一些偏僻的小路和山路行走。
这一日,正走入一个树林当中,这一队禁军当有三十人左右,一路吵吵闹闹的边闲聊边走。
朱允炆对叶羽是十分重视的,派出了最多的押解队伍上路,而且还特意都是徐辉祖亲自挑选出來的禁军。
这些禁军都是五大三粗,力气极大,胳膊比叶羽腿都粗。
但事实证明,有时候,个头儿大并不能打赢架。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