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湖心画馆又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夏空颇为惊讶的看着來人,和江月面面相觑。
來人身上披了件黑色的带帽披风,将自己隐藏在披风下面,进屋后才摘下帽子,向江月和夏空简单行了个礼:“咱家给郡主和杨画师请安了。”
杨夏空道:“李公公不必多礼了,公公深夜造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李兴躬了躬身子,向夏空说:“杨画师,咱家今日过來是有一件事要与您知会。咱家今日去了宗人府,见到了驸马爷。”
杨夏空和江月闻言都是一愣,夏空忙问:“公公您……驸马现在如何。”
李兴叹了口气,摇头道:“到了这节骨眼上,咱家就不跟您们瞒着了。驸马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好,若非我们暗中帮衬,怕是早已熬不住。”
夏空和江月大惊,心中瞬间泛起强烈的不安。
李兴见她二人神色,忙又安抚道:“宗人府里有个狱卒,也是自己人,他一直照看着驸马,手里也有一些灵药,暂时还不用担心,咱家所说的十分不好,其实还有另外的意思。”
“公公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兴低声道:“驸马在牢里受尽酷刑之苦,如今看來是起了绝望的求死之念,咱家最担心的不是他身体上的重伤,反而是这心里的创伤,所以,咱家今晚來这里见您二位,是想请您们找个空闲,进宗人府一趟,怎生想个办法,让驸马重新找回一些求生的意志,”
夏空和江月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明白个大概。
“如此……多谢公公前來告知。”夏空向李兴回了个礼,然后又问:“只是,我们平日里与公公也沒有太大的交往,公公又是皇上贴身的人,不知公公为何要帮助我们。宗人府里的人也是公公安排的。”
李兴摇了摇头,他稍稍沉吟,想到江月的出身,便大胆的说:“不瞒二位,咱家虽然表面是皇上贴身的人,但其实,咱家效忠的人,是四王爷。宗人府里那位,自然也是四王爷安排进來的。”
李兴说的语气十分平淡,但夏空和江月却是感到震惊的,她们并未想到,朱棣竟然已经将势力渗透进了皇城之中,甚至就在朱允炆的眼皮底下。
虽然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夏空如今却是真正信任李兴了,她向李兴点点头,道:“公公放心,明日我便进宗人府去见驸马,至于如何让他找回求生的意念,我心中略略有些想法。只是……如今皇上严令我们不得踏入宗人府中,我们如何进去倒是个难題。”
李兴道:“这一点您不用担心,明日负责看守的依然是咱们的人,至于其他的狱卒,咱家有办法打点。”
夏空点点头,道:“好,那我明日便去宗人府一趟。对了,李公公,飘香宫那边……”
夏空还未说出口,李兴便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便道:“杨画师放心,咱家定然会想办法打点,肯定不会让大长公主殿下有什么不妥。只是……要想解禁怕是很难,毕竟您也知道,皇上并不十分信任咱家。”
夏空明白他现在也是鞭长莫及,能做到这些已经实属不易,太多的要求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飘香宫内,朱允炆一早下了朝就过來了,往这一坐就沒有走的意思,也沒见他说什么。
怜香只是沉默的坐在一边,朱允炆不说话她也不吭声,也不看对方一眼,就只顾着自己发呆。
僵持了许久,还是朱允炆先扛不住了,开口说道:“又过去这么多天,小姑姑可想好了。”
怜香看都不看他,直接反问:“想好什么。”
朱允炆皱起眉头,耐着性子说:“小姑姑应该知道,朕说的是休书的事情。”
“休书。”怜香终于抬眼看向他,但神色是一脸的诧异,“什么休书。”
“小姑姑这是在跟朕装傻么。”
怜香看着皇帝瞬间冷下來的脸,冷哼一声道:“那皇上也是在跟我装傻么。我早已说过,休书我是不会签的,皇上不需要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
朱允炆的脸色更加阴沉,说实话,他已经用了足够的耐心,但在他看來怜香实在是有些不知好歹。
“小姑姑这是在考验朕的耐性吗。要知道,若非不想先帝泉下不安,朕定然不会跟你费这么多唇舌,”
怜香听他提到朱元璋,瞬间更是气恼,刚想发作,却转念间想到自己如今怀了身孕,便压下怒火,什么都不想再跟他争辩,只淡淡的说了句:“是么。”
朱允炆被她这不痛不痒的态度激的想发火,但偏生怜香这次采用了无视自己的政策,无论自己说什么,她就像是个棉花糖一样,软硬不吃。
“小姑姑是打算跟朕对抗到底了么。”
怜香沉吟片刻,最后叹息道:“并非我要与皇上对抗,而是皇上生生拆散了我的家,不是么。”
朱允炆怔怔看着怜香,看着她一袭淡黄色的宫装,长发绾成高贵的发髻,眼中的神情不卑不亢,一时间竟然有些怔忡。
怜香的倔强和强势,以及她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出的高贵骄傲,让朱允炆不得不承认,她果然不愧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实在不愧是太祖皇帝的女儿。
就连现在,自己这个皇帝费尽心思逼迫她舍去与叶羽的关系时,她依然以出阁女子的装扮出现在自己面前,以这样的姿态骄傲地站在世间,坚定不移地证明着她仍是叶羽结发一生的妻子。
朱允炆站起身,他无奈的叹息,道:“小姑姑,你可知朕为何要耐着性子逼你签下休书。朕曾向先帝承诺,定要让你一生幸福安康。可叶羽实在并非你的良人,只要你签下休书,朕定然会再为你挑选人品上乘,家世显赫之人成为你的驸马。他定然比叶羽强,定然可以带给你更加无上的荣光。”
怜香稍稍一怔,随即嗤之以鼻,冷笑道:“皇上费心了,只是,请皇上记住,您的好意,我不需要,我是叶羽的妻子,永远都是,我的幸福只有他一个人能给,其他的,我都不需要,皇上,您还是不要再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朱允炆看着她,问:“究竟怎样才能让你改变心意。”
“永远不会,”怜香直视着朱允炆,她的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小腹,稍稍犹豫了下,但她还是咬牙坚定的说:“除非你杀了我,”
朱允炆牢牢盯住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动摇,可他失望了,从始至终,怜香都沒有露出那种神情。
“朕不会杀你的。这是朕的承诺。”
怜香在心底冷笑,这样的承诺,有什么意义。
夏空站在宗人府的天牢中,呆呆的看着那蜷缩在角落里的单薄身影,她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出惨不忍睹这四个字用來形容眼前的一切。
夏空曾经坚信,自己永远也不会看到叶羽如此狼狈的一面,在她心里,在所有朋友心里,叶羽永远都是那个自信到有些自负,飞扬明亮的足以照亮一切黑暗的骄傲少年。
可如今,这个向來阳光的男子,竟然满身污垢的蜷缩在肮脏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杨画师,时间紧迫,您快些吧。”
身后传來莫可的叮咛声,夏空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麻烦你在外面稍等我一会儿。”
莫可知道夏空也许有些秘密的事要跟叶羽说,便沉默的退出了牢房,替他们守在外面。
夏空蹲在叶羽身边,她看着叶羽那空洞的双眼,心里一阵阵抽搐着疼痛。
夏空心疼的握住叶羽的手,轻声道:“小羽,我來看你了。”
一声呼唤,他沒有反应,夏空耐着性子再次叫他,一次次轻声的呼唤,总算是让那空洞无神的双眼渐渐有了些焦距。
叶羽歪过头,看清夏空的脸,眼中闪过一些情感。
夏空道:“你再坚持坚持,我们正在想办法救你,”
叶羽的眼中依然沒有生气,他只是沉默的摇摇头,又抬眼直视着夏空。
“不是、不是我。我、沒签,”
许久以來,这是叶羽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在他最信任的朋友面前,用干涩的声音发出一个一个音节,好似他根本就忘了该怎么发声,沙哑而陌生。
夏空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像是急于澄清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慢慢说,慢慢说,你沒有怎样。”
叶羽回握住夏空的手,颇为急切的说:“休书,那不是我签的,告诉她,不是我,我沒有签,我沒有做对不起她的事。”
夏空总算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拼凑出了内容,原來,朱允炆曾趁着叶羽重伤昏迷的时候,叫人按了他的手印在休书上。
夏空心中一阵气愤,但她依然沉住气,只是轻声安慰叶羽,道:“你放心,怜香不会信的,她沒有信,她也沒有签。”
叶羽的眼中再次露出难以名状的神情,那是夏空不想从他脸上看到的神情,像是一种深切的绝望和愧疚。
夏空总算明白,为何李兴一定要让自己來宗人府见他一面,因为他果然已经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绝望当中。
夏空握住叶羽的手,轻轻摊开他的掌心,柔声说着:“小羽,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必须活下去,无论你经历了怎样惨烈的事情,你都必须为了这件事活下去,”
叶羽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呆呆看着夏空,又将视线下移到自己摊开的掌心上。
夏空用自己的手指,在叶羽的手掌写着字,一笔一划,写的认真。
随着她的动作,叶羽的瞳孔渐渐放大,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原本空洞无神的眼中渐渐凝聚了焦点。
夏空写完,再次握住叶羽的手,坚定的看着他,道:“所以,你必须活下去,”
叶羽呆呆的直视着夏空,从她的眼中看出了真相,他明白夏空并沒有在哄自己,她刚刚说的是事实。
一瞬间,本已干涸的双眼渐渐凝聚了水光,叶羽以为自己绝不会掉泪的,无论经受怎样的酷刑都不会掉泪。
但是这一次,他却真的再也忍不住流泪的冲动。所有不断涌出的热泪,冲走的是这段时间不断积累的绝望。
夏空终于再次从叶羽的眼中,看到了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