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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元年,十二月下旬,洛阳也下起了鹅毛大雪,从北邙山到大河岸皆是一片雪白。即便如此,洛阳商贾师史等人,依然冒着雪,焦急地等在西城门处,对着驰道西边翘首以盼。
洛阳是周天子之城,也是工商之城,此地位于天下之中,东贾齐、鲁,南贾梁、楚,做生意十分方便。虽然所谓的周王不过是傀儡,但好歹有天子名号,而中原诸侯达成了平衡,虽然各自之间狗脑子都打出来了,但好歹还有底线,达成了默契,不来洛阳打秋风,这座城市在纷乱的战国,竟维持了两百年的和平……
这便造就了洛阳的工商业十分繁盛,不算河南、巩两城,光一个洛阳城就有户四万家,人口近20万,而这里面,起码10万人都是非农业户口。他们从事工商业,或临街作肆,靠手艺吃饭,或投机专卖货物,从中赚取差价……
比如师史家,本是周天子的没落乐官,周灭亡后,他家改行开了个拉车船的纤行,后面发展成运输业,家中有上百辆车,专门承担物流运输业务。
后来,东西周虽为秦所灭,但别忘了,那十年里说了算的,是大商贾出身的吕不韦,吕不韦虽是濮阳人,但他发家,却是在洛阳和邯郸,故与苏、白、师史都有交情。
作为朝廷新贵,吕不韦上台后推行的政策与秦国传统严重不符,他也提倡重农,但却反对抑商。
文信候在经济上给关东商贾大开方便之门,不但允许秦军征服的土地上一切如旧,甚至还积极引关东商贾入关西,想把一直奉行经济上独树一帜的秦国,也拉入到这个巨大的市场中。
为了兜售自己的理念,吕不韦甚至不惜招揽天下智囊,花大力气编纂巨著,在《吕氏春秋》里塞了许多私货。
作为离关中最近的地区,作为吕不韦的封地臣属,洛阳商贾自然在那十年里,赚得盆满钵满。
可惜黄金时代转瞬即逝,吕氏倒台,秦始皇帝亲政后,朝中风向一变,政策收紧。
秦始皇帝承袭了商鞅的经济干涉政策,重农抑商,生意不好做了。更可怕的是,当吕不韦自杀后,洛阳商贾也被视为其同伙,遭到了打压,迁蜀的迁蜀,即便没走的,也残了半截,他们被从关中赶出,原本在洛阳从事的各类工商小作坊,也遭到禁止。
这下可差点为难死了洛阳人,他们这地方,处于山川之间,其中不过数百里。相对关中、梁楚而言十分狭小,加之人口繁多,可容人耕作的地方日益稀少,绝非一个好的农业区。如今工商业被被打压,十万非农人口的日子,顿时开始紧巴起来,洛阳经济比三十年前,凋敝了何止一倍。
眼看天下发生剧变,洛阳商贾乘着秦吏统治倒台,开始反攻失地,并通过政治投机,总算站对了队伍。
当更名“定一军”的兵卒开入洛阳,却没有像楚军一样军纪时空,四处夺人妻子财帛,而是遵循军纪后,洛阳商贾们都觉得,或许摄政黑夫,并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
洛阳人是有思量的:看上去大势在黑,而黑夫此人经历颇让人玩味,他虽非商贾,但在胶东,却大搞特区,不强行扭转胶东,而是因地制宜,鼓励齐地十三家大贾去海外逐利。
这叫洛阳商贾艳羡不已,希望黑夫也能在中原推行此策,于是此番苏、白两家就成了洛阳全体商贾的说客,肩负使命,带着申阳头颅,毅然西去……
等了许久,眼看天气又要变暗,守城门的士卒也警惕地看着这群“五蠹”,长达百年的歧视和打压,在关中,商贾就是卑贱的代名词,哪怕有几个臭钱,但依然是底层,这种思维一时半会是改变不了的。
眼看众人就要告辞打道回府时,却不想几辆车缓缓驶来,正是入咸阳游说的苏离、白给二人。
大小商贾们立刻呼啦啦地围了上去,事关各家的未来,他们也顾不得礼数了,随意寒暄一下后便匆匆问道:
“二君,如何?”
苏离和白给对视一眼,二人离开咸阳回来的路上,已经商议许久,将官府的态度和透露的信息,基本都摸透了。
“摄政赞扬洛阳诸贾杀盗首申阳,弃暗投明,其爱国拳拳之心,能与弦高相提并论!”
高帽子先戴一顶,将洛阳商贾们都夸成“爱国商人”,然后便是正儿八经的政策了。
“不过,盐、铁、金锡乃国之根本,仍需官府专营,商贾不得插手,但盐一项上,今天下板荡,军旅少食,故特开一例,商贾有余粮者,可运送粮秣予均输、平准官,以换取盐票,再凭借盐票,自行去盐池处获取等量盐,便可自行转运贩卖,价钱不得超过平价一倍,在卖地再缴一道盐税即可……”
说白了,就是官府把零售权都交给商人,只控制生产和批发这一环节——黑夫还是不放心让猗氏直接承包盐场,这个家族已在猗氏县的土皇帝了,再将盐场交还给他家还了得?
猗氏为了合法获盐,会自行耕种,或从河东其他地方购入粮食,以换取盐票,从而达到事实上的垄断,而洛阳的商贾们,即便有心,也只能分到一杯羹。
获利最大的还是官府,盐税一样没少收,却节省了运输、销售成本,无形中也少了许多官吏。
“粮食呢?”洛阳本地产粮不多,通过商贾从外运送粮食,成了全城性命悠关的事。
“粮食也如此,官府以平籴法统一购销。”
所谓平籴法,便是由国家控制粮食的购销和价格:政府在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人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人抬价伤民,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此外,高利贷也不准继续发了,不准兼并田土,不准买农人为奴婢——走投无路的农夫,只能去找官府,或改隐官籍,做官方隶臣妾,或接受分配,作为移民。
如此一来,囤积粮食、放贷,这两个洛阳商贾的拿手好戏都被禁止,持续数月的自由放任结束了,他们又要回到秦始皇帝那个民间贸易凋敝的年代……
“不过。”
苏离与白给商量过,接下来的消息他们可以偷偷不说,但官府很快就会派人来宣布,与其到时候陷入被动,不如自己主动全盘托出,继续做洛阳商贾的领袖……
“夫纤啬筋力,贩脂、卖浆、洒削、胃脯、丝帛、陶器、木器等,官府都将放开,任由洛阳人从事贸易!”
黑夫已决定,虽然整体经济上仍继承商鞅以来的基本国策,施行大政府的专营,但也除了要做出一些节省成本的改革外,在官府难以包办的领域,也要允许民间力量的存在……尤其是洛阳这种非农人口占一半的地方,不让他们从事工商,难道还指望彼辈在城里种地?或者没有生计,降阶成无恒心的无产者?
一定数量的民间私营经济,也是对专营工坊的竞争,放进池塘的一条鲶鱼。
但黑夫也耍了花招,他严格禁止商贾们兼并土地,吸纳编户齐民为奴隶,又不怀好意地改了律令,宣布从此之后,商贾及其子女不再受限,可以穿丝戴帛。
黑夫的想法是这样的:“丝、糖、漆器这些奢侈品,乃是中华精妙之物,西域辽远,一时半会难以吃到外汇,只能内销,总得有人消费嘛。没有皇帝花少府的钱买单,就让功臣新贵们,和再度富起来的商贾出钱罢……”
虽然黑夫自己要提倡简朴,但却与在胶东混过,接触了管仲之学的萧何达成了一个共识。
“俭则金贱,金贱则事不成,故伤事。”
大家都不消费,就会造成商品流通的减少,从而妨碍生产营利的活动,故曰“伤事”。
这世上的贫富不均是不可能消除的,尤其是在洛阳这种非农人口极多的大城市里,少数富者占据金字塔尖,而大批小工商和无产者低低在下。管仲认为,只有富裕的人不断地消费,贫穷的人才有工作可做,他们生产丝帛、漆器,促进就业,平衡经济。
这种领先时代的看法,别处管不管用黑夫不知,但在胶东的确挺有效,遂决定也在洛阳试行。
黑夫堵死了兼并土地,这是要逼迫无地可兼的洛阳巨贾,将挣到的钱,放在消费奢侈品和增加投资,扩大再生产上——至少,他希望事情能如此发展。
不过,在黑夫让张苍拟定的计划里,商贾政治地位依然很低,但比起之前的最末等,稍微能有好点的待遇,比如纳税达到一定程度,免除市籍地位,享受普通平民待遇,子弟得以缴纳学费学法令,参加各郡的考试,但不能在本郡任官。
黑夫最后用一段话,作为这一新政的开端: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士农工商,皆国之石民也!”
“故今日当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争,精匠作之巧,足商贾之数,如是则国富,民亦能富矣。”
“摄政英明!”
商贾们听到转述的话后,纷纷口头称赞,与商鞅之策相比,这已是极大限度的宽容了,但一些过去从事粮食、放贷业务的商贾仍闷闷不乐,暗暗嘟囔着说,转型哪那么容易……
苏离白了抱怨的商贾一眼,认定说这话的人难成大事,真是愚昧啊,摄政大军东进,洛阳将变成人员物资周转中心,只要提前准备,光是提供纤啬筋力,贩脂、卖浆这些服务业,就足以致富了。
“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
官府政策向来如此,能适应的就适应,不能适应的……
那你们就去死吧。
“风来了,洛阳自吕不韦倒台后,再未曾遇到的大风。”苏离如此想道。
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
而在大风过后,活下来的商贾,不会对因不适应时势而消失的同行,流半滴眼泪。
倒是不算大商贾的师史站在外围,听到黑夫的商业政策后,不由大喜过望!
自家的机会来了!
周地位于天下之中,有许多为车、船拉纤的行业,师史家便以转毂(gū)来发家致富,他家的手推车以百数计,齐鲁赵魏楚,无所不至!
他暗暗琢磨道:“三川守司马欣在洛阳内重新设立粮仓,将苏、白所交的粮食囤积起来,看眼下的形势,开春后,摄政将欲东出击楚。”
“这千里转运,民夫从洛阳征,粮食也从洛阳仓中取,但车舆,我是不相信真什么木牛流马不费力而运,即便有,也要修理啊。车队从关中至此,该坏的也坏了,我家的数百乘车,正好作为补充!”
他如此想着,加快了脚步,看来师氏的车坊,要日夜开工了。
发国难财是下乘之选,真正厉害的商贾发的……是爱国财!
……
这边洛阳针对商贾的新政出台,而给了商贾们“黑夫将长期统治洛阳”信心的,是东门豹已派兵夺取了成皋,以京、索和汜水为界,与荥阳的钟离眜对峙。
洛阳人现在只期盼,摄政能早点出兵,将战线往东推进,千万别在洛阳久战,影响他们做生意……
楚国内部,也有了新的变化,项籍以上柱国身份在淮南用兵,西击衡山,而淮北地区,则完全交给了另一人,一个比项籍更适合治国,而号召力也不差的人……
“什么?”
刚开春,身在巩县,喝着肉汤的东门豹这边,便得到了楚军最新动向:
“项梁召集了楚地的十八路县公,欲以此抵御王师?”
……
PS:回到昆明了,好困……脸砸键盘上了,今天还是只有一章,明天开始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