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空,夜色正浓,荧荧火光映照出逃难者仓皇失措的脸庞。
在狂奔的车上回首后方,还能望见巨大的城市阴影,以及陆续亮起的点点烛光。拨开迎风飘散的满头白发,李斯心中悲苦。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作为大秦的右丞相,李斯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三十九年,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狼狈的方式逃离咸阳……
能在郎卫围攻下溃围而出,还多亏了舍人门客拼死而战,以及李斯急中生智杀了赵高的替身,又让人持其首级,大呼“赵高谋反已伏诛”,争取了一部分郎卫迟疑。
这才在咸阳里闾中,杀出一条重围。
李斯毕竟不是有百战经验的将军,加上赵高之策打乱了部署,反扑有些困难,但逃离咸阳却不难。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咸阳,是没有外郭的……
李斯抚膺,暗自庆幸:“幸好当年有人请城咸阳,被始皇帝拒绝了!”
记得三十多年前,李斯怀揣从荀卿处学得的帝王之术,进入秦国时,最为震撼的不是崤函之固,也不是关中沃野,而是咸阳这座天下权势财富荟萃的城市,竟没有外郭城墙……
出了宫城,里闾直通旷野农田,毫无关防,这得多自信啊!
大都无防,这本是从殷周到春秋,列国的规矩: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边境,结交四方邻国,国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乐业,春夏秋三时的农事有所收获,这样一来,没有内忧,又没有外患,国都哪里用得着增修城墙。
这自然是理想状态,真正的原因可能是,都城始终会虹吸国中人口,随着居民越来越多,早早修筑城墙,反而会限制大都邑的发展。
但不是每个国家都能坚持到底,譬如李斯的故乡楚国,强盛时还极其自信,控制陈、蔡、许等一系列附庸国,守在四邻,又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守在四境,
可随着吴国对楚国威胁越来越大,楚国的执政者囊瓦开始忧心忡忡,遂城郢。
春秋之后,田齐、魏国等新国家,都放弃了大都无防的旧规矩,恨不得城池越高越好。
唯一坚持下来的,就是秦国了。
自从秦孝公迁都,使商鞅营造咸阳内城后,这座城市扩大了十数倍,几乎每隔十年就要在外围多一圈里闾,甚至跨过渭水,将新宫室修到了上林,却一直未有外郭。
独天得厚的地利是一方面,因华为城,践河为池,崤函之塞,让人望而生畏。
另一方面,则是历代秦王的自信——在匡章率领下,六国曾攻破函谷关,但却止步在那,楚国甚至打到蓝田,也被秦人赶回去了……
在秦始皇帝称帝后,有大臣提议修道外郭,却为始皇帝拒绝。
始皇帝道:“六国合纵攻秦时,咸阳尚不需要城郭,何况如今天下一统?再无外敌?”
“苟不能卫,城无益也;赳赳武夫,国之干城!诸卿,这咸阳的百万黔首,以及良家子弟,郎卫材士,每一名带剑的男子,都是咸阳的郭墙!”
祖龙就是如此自信与霸气。
只可惜始皇帝做梦都没想到,大秦的敌人,不在四关之外,而在咸阳宫内……
总之,正是托了此制,李斯才能侥幸逃离,关中武备都集中在子午关、蓝田,咸阳空虚,眼下城内谣言四起,乱作一团,赵高派来的追兵也未能赶上李斯。
等天明时分,众人已奔至杜亭,亭长听到响动揉着眼睛出门查看,却被李斯亲信制服。
喝水的间隙,一清点人数,李斯才发现,除了儿子李于等人,数十家僮外,还有加入自己密谋的公子将闾、将臣昆弟三人,以及一众亲信故吏,皆面色惶恐,因为他们可不像李斯,前几日就在偷偷摸摸安排子女出城,众人的家眷,还留在咸阳城呢,此刻揪心不已。
“右丞相,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公子将臣十分绝望,一众妻妾和她们所生的年幼子女都落在城里,将臣现在无比后悔参与这次政变。
他的同胞兄长,早年娶了箕子朝鲜公女,那公女不习惯中原气候逝世后,又娶李斯幼女的公子将闾倒镇定得多,他打破了众人的幻想:
”赵高恶毒而陛下心中亦无亲情,吾等若归,必受戮,咸阳绝不可返。”
“妇翁,吾等当去何处?”
李斯自然是早已备好后路的。
老家伙让仆役帮自己梳好头发,故作镇定,看向西方:“去废丘!”
废丘是咸阳西边最近的县,距离杜亭,不过四十里路,驰道平坦,车骑狂奔半日可至。
虽然咸阳无外郭,但其周边县邑的关防却不错,也可以这么说,在秦始皇宏大的策划中,废丘就是咸阳西郭……
“废丘令乃是老夫一手提拔,信得过,吾等且去那暂避一时!”
言罢,老爷子手脚麻利地爬上车,又让人夺了杜亭数匹快马,交给儿子李于及两名僮仆。
“汝向南渡渭水,设法绕开蓝田,去峣关告知武忠侯:咸阳百姓南望王师久矣,然伪帝及赵贼已察觉,骊山刑徒恐不能按时发动,但老夫已拼尽全力,让咸阳大乱,武备为之一空……”
“今斯又夺咸阳西门户废丘,聚士万人,爰举义旗,携壶提浆,以迎王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请武忠侯,速击蓝田王离军!”
……
“微赵君,朕几为丞相所卖!”
望夷宫中,胡亥听闻昨夜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从夜饮宿醉中被吓醒了。
堂堂彻侯、右丞相造自己的反?胡亥只感觉恍惚不已,他看向手中的酒樽,几要站立不稳,再想到自己差点将调遣骊山刑徒的符节交给那老匹夫,更是后怕不已。
然后便是勃然大怒:“好个李斯,皓首老贼!枉为先帝顾命辅政之臣,百官之首,竟做出了与冯氏一样的事,勾结黑贼,欲害大秦社稷,若让朕将他缉捕回来,定灭其三族,具五刑而死!“”
“至于那些缉捕不力,放走李斯的郎卫,立刻车裂,以儆效尤!”
对李斯诈称赵高已死,使得一部分郎卫放水让老家伙逃出咸阳,赵高也十分遗憾,立刻禀道:
“陛下,李斯已乘乱西奔,当立刻使内史保将卫尉军去捉拿,不过现在最需要担忧的,是咸阳城中,是否还有其党羽……”
“没错。”胡亥咬牙切齿:“那些从老贼出奔的官吏,其家眷尽数缉拿,与李斯有关系的门生故吏,皆当下狱!”
如此一来,咸阳的牢狱,恐怕要装不下了。
“不止是诸吏。”赵高提高了声音:“据臣所知,公子将闾昆弟三人,也参与了谋反!”
胡亥点头:“彼辈虽为朕之兄,却与公子高一样,心怀叵测,大秦有制,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样要视为罪人处置。”
“臣还有一事请言之!”
赵高道:“陛下乃始皇帝少子也,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从陛下初立起,群公子、公主及群臣意怏怏皆不服,常轻陛下。”
“黑贼在南方称陛下为伪帝,当立者乃他人。于是群公子又生出异心,欲助黑贼,以换取帝位。彼辈又多与大臣结亲,前有公子高及冯氏谋反,公子高诛后,群公子人人自危,越发勾连大臣,欲卖陛下,陛下太过仁慈,未曾深究,今方有公子将闾及李斯之事……”
“如今李贼及三公子虽奔,但尚有六七位公子,十位公主留于咸阳,大敌当前,随时会再度生变。臣思虑及此,常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今日便不敢避斧钺之诛,宁可背负离间骨肉的骂名,也要向陛下请命。”
赵高下拜,说出了楚人与他们兄弟商议的密约中,最为骇人的一条:
灭秦宗室!
“请诛随李斯出奔众吏三族,逼迫群公子、公女去骊山为始皇帝殉葬,如此,则咸阳再无内忧也!”
胡亥大惊而起:“尽杀兄弟姊妹?这,这恐怕……”
虽然他是母亲独子,一直受父皇之宠,独树一帜,与其他始皇帝嫔妃所生子女并无太多亲情,但毕竟是一脉相连的骨肉,血浓于水啊……
“陛下忘了始皇帝的教诲了么?”赵高却循循诱导,在胡亥耳边道:
“天子无情!”
“天子无亲!”
“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
“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何况兄弟姊妹?”
“那些群公子、公主,常恨陛下待他们苛刻,人人皆盼着陛下丧亡啊!”
胡亥愣住了,是啊,这不是父皇曾教自己的么?
皇帝是没有亲情,兄弟、姊妹,皆是累赘。
上下一日百战,一切威胁到自己的人,都必须干掉!
赵高复道:“鲁桓公弑其兄鲁隐公时,犹豫过么?”
“晋重耳杀晋怀公,夺侄之妻时,迟疑过么?”
“陛下再不动手,彼辈便要发难了!”
叛军距离咸阳越来越近,胡亥早已备受打击,终日在望夷宫沉溺酒色与倡优之观,以此麻醉自己,惶惶不可终日。
而现在,打击接二连三:黑夫已然入关,首席大臣突然背叛,三名兄弟欲置自己于死地。
“啪嗒。”
“啪嗒。”
昨夜的酒尚未全醒,耳边好似出现了幻听。
胡亥听到了,听到了,那是毁灭的脚步,齐刷刷,已到门外!
而身边的兄弟姊妹们,则悄悄将手摸向匕首,想抢先一步割了自己脑袋献上……
“哈哈,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哈哈……”
他忽然嚎嚎大哭:“父皇,你传位于胡亥,究竟是爱我,还是害我?”
哭声渐渐停止,胡亥脚步蹒跚,眼睛满是血丝。
那是对毁灭的恐惧。
还有疯狂!
举起铜樽,又猛灌了一口酒,胆气已足,胡亥双手握住了案上的冰冷玉玺,在一张白绢上,重重盖下。
“杀!”
“杀!”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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