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一月初,辽东郡首府襄平,位于后世辽阳市,衍水(太子河)南岸。
扶苏已经来此月余,十一月时,他收拢了海东三千戍卒,因胶东停了开往海东的船舶,众人只能调头向北,穿过辽东丘陵,赶在大雪降下前,抵达襄平城下。
当时,辽东郡守面对这群风尘仆仆,胄上蒙着霜雪的戍卒,也再三犹豫——渔阳、右北平戍卒已反叛,辽东辽西虽还无事,但谁能说得准,这群在苦寒之地熬了许多年的兵,进城后会做什么?
直到扶苏出面,让大军退后十里,邀郡守出城相见,表明身份。
辽东守几年前见过扶苏几面,扶苏再三保证,自己能控制好这群戍卒,辽东守这才转忧为喜,开城迎海东兵进来。
“公子尚在,下吏便安心了,多了这数千兵卒,等开了春,辽东便不需畏惧东胡入寇了!”
只可惜,郡守还是太过乐观了。
东胡的这次侵袭,来得比往年更猛烈!
此刻,扶苏站在高两丈余的夯土城墙上,辽河平原景致一览无遗:早春的苍茫大地上,已有些许绿意,与后世不同,衍水两岸森林还很茂密,其边缘则是农田和草原,隐约还能看到一些里闾村落——但都是空的。
衍水以北的百姓,正拖家带口,赶着牛羊犬彘,仓皇渡过扶苏令人搭建的浮桥,到襄平城下避难。
“十七年前,想必也是相似的情势。”扶苏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
秦始皇二十一年,王翦已破燕都,燕王喜迁都襄平,当时燕太子丹为给燕王喜争取时间,与一众门客兵卒殿后,且战且行,当他们逃到衍水时,秦将李信也带着数千骑兵追击至此,在水边耀武扬威,于是燕王喜惧,在燕太子丹渡过衍水后,迎接他的不是燕人的欢呼,而是父王冰冷的匕首……
燕王喜派人杀死了太子丹,将其头颅献给李信,恳求伟大的秦王能平息怒火,饶恕燕国。
扶苏尤记得,当那颗已经变形变味的头颅送到咸阳时,父皇打开盒子时的神情。
不再是看到樊於期头颅的冷笑,而是且喜,且悲,且恨!
后来扶苏才明白这种心情,太子丹,是秦始皇帝少时在邯郸,唯一的朋友啊……
其中关系,一言难尽。
而今天,扶苏身在襄平,也像燕王喜一般,要面对大兵临城,辽东岌岌可危的局面。
在衍水以北的民众悉数撤至襄平后,水北十余里外的烽火台,一束束狼烟笔直升起,在湛蓝天空中是那么的醒目!
“胡人来了!”
半年前,随着始皇帝崩逝的消息传来,大秦在关东郡县的统治正趋于崩溃。
而东胡像被关在圈栏外饥饿的狼,瞅准时机,开始大肆侵入边塞!
去岁秋天,扶苏路过辽东时,东胡便已开始入寇长城,陷高显塞(辽宁铁岭)。辽东郡尉便带着一半郡兵,驻扎在外辽河的侯城(辽宁沈阳以南),想要收复长城,将东胡人赶出去。
冬天的东北,没人敢随意在外逗留,更别提用兵了,东胡人也消停了几个月。
但这才刚刚开春,雪才化了点,东胡却再次发动突袭,寇侯城,辽东尉与战,却中了胡人之计,被数千骑所围,竟战死!
侯城随即陷落,至此,东胡人顺着辽河向南攻掠,朝发穹庐,暮至城郭,辽河艳羡民庶,几乎家家受其劫掠,妻女被夺,老弱遭杀……
眼下,侯城大败的消息刚刚传到襄平,而胡骑前锋,便已至衍水北岸!
“公子!”
辽东守得知郡尉战死,大为骇然,忧心忡忡地告诉扶苏道:“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近东胡,但公子当知,辽东地势,与三郡皆不同。”
“渔阳、右北平有燕山阻隔,辽西也有医巫闾山,东胡入寇,三郡就算放弃郡北诸县,也能依托山脉,暂缓胡骑践踏,退保内县。”
“但辽东,辽东北边没有大山,反倒有一条宽敞大河,东胡人称之为饶乐水,东胡王的营帐就设在饶乐水畔的赤山(赤峰),胡人以劫掠为业,顺辽河而下,一马平川,故而能保护辽东的,只有一道长城!”
正因如此,东胡人在大掠三郡,却为山脉所阻后,就自然而然转向没有天险的辽东,将这当成了攻击的主要目标。
“如今长城已破,扼守郡北的侯城也丢了,辽东再无险隘,挡在全郡十多万百姓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衍水,还有襄平城的墙垣了!”
辽东守已避无可避,也弃无可弃,束手无策,只能下拜顿首:“还望公子,救救辽东!”
扶苏并未作答,这时候,他手下的司马高成与一众军吏也登上城楼,向扶苏禀报道:
“公子,三千士卒已集,刘季也去数过了,府库中的粮食,足够吾等撑到辽西郡,只要征了城内车马,将粮食搬运上去,随时可以离开!”
辽东守闻言,赫然起身:“公子要一走了之?你……你怎能走呢!”
高成顿时不乐意了:“郡守,公子他是要带海东戍卒回家,是要去继承始皇帝之业的,不走,留在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辽东守感到齿寒,在郡尉全军覆没后,襄平城内守卒,不过两千,而据说南下的东胡人,足有万骑之众啊!
没有扶苏的兵,他完全无法想象,本郡要如何抵挡。
于是辽东守哑着嗓子道:
“这时候离开,不怕被东胡人追扰袭击么?”
高成笑道:“郡守此言差矣,东胡人欺软怕硬,对彼辈而言,吾等就像浑身长刺的豪猪,他们怕对肥美的襄平,更感兴趣些,我军可从容渡过辽水,到辽西郡去……”
到了那,就离“家”更近一步了!
辽东守顿时绝望了。
的确啊,对高成,对刘季,对三千家在燕赵、中原、关中的戍卒而言,辽东只是他们过冬的逆旅,不值得留恋,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留在这。
但扶苏有!
沉默良久后,凝视着远方的滚滚狼烟,扶苏终于开口了。
“十多年前,始皇帝带给辽东火与血,在此灭了燕国,大肆屠戮燕公族。”
“但同时,始皇帝也派李信等将尉驱逐胡戎,修补长城,迁徙内地民众填广袤之地,给予辽东和平、繁荣和律令。”
他转过身,看着高成,以及他身后的众率长、五百主。
“我听说过一句话,吏者,民所悬命也!”
“吾等既然还是秦军,身为秦吏,便有责保卫大秦疆土、黔首。而不是在此吃了辽东人月余粮食,穿着本地女子织出的暖和衣裳,却在胡寇入塞,大肆烧杀劫掠时……”
“拍拍臀,走人!”
辽东守大喜,高成却急了,上前拱手道:
“公子难道忘了么?你还要回到中原,洗刷冤屈,继承始皇帝之业,去救天下苍生……辽东,可不是咸阳!”
“但辽东,也是父皇治下山河的一部分!”
扶苏难得发了怒,声音严厉无比。
他指着外面烽火弥漫的辽东大地:“若扶苏连一个边郡都守不下来,又怎能守住天下?”
他又指着襄平城内外,因东胡入寇而流离失所,惶恐不安的百姓道:
“若扶苏连十万人都救不了,又谈什么以后救百万人,千万人于水火!”
高成默然,但他身后,一名来自关中的率长却嘟囔道:“辽东之民,皆燕人也,燕人视胡为寇,视秦亦如寇。月余来,从未对吾等又好脸嘴,若无公子,他们可能早就杀吏作乱了,公子就算救了彼辈,彼辈也不会感激!”
“所以,他们死于胡人之手,是活该?”扶苏反问,率长不答,算是默认了,几乎所有来自关中的军吏,都持此看法。
“汝等错了。”扶苏摇了摇头。
“海东戍卒里,不止有关中之人,也有燕赵之人,甚至还有个把楚人,但为了回家,都拧成一股绳,顶过霜雪,相互扶持,才跨越千山,走到襄平。”
“而当吾等面对胡寇时,东胡人不会因你说着秦川口音就心慈手软,也不会因某人不是燕人,就放他一马。”
在胡人的马鞭、弯刀面前,众生平等。
“所以,在辽东,当吾等将于胡人为敌时,便不再分什么燕人、秦人、赵人,只要举兵抵抗胡虏的,皆衣冠之民,中国之人,皆袍泽兄弟!”
扶苏一席话后,众人面面相觑,但这位似已大彻大悟的公子,却继续抛出了更骇人听闻的言论。
“再者,我以为,国与民,以义合。”
“国待民如手足,则民待国如腹心;国待民如犬马,则民待君如路人,国待民如草芥,则民待君如仇寇!”
扶苏叹息:“昔日,父皇待民如犬马,现在,胡亥,更待民如草芥……”
“这便是天下人蜂拥反秦,九州大乱,攻杀不休的原因。”
“但,若想重整秩序,便不该延续旧时的错误,而要从吾等迈出的第一步,便做出改变!”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辽东人待吾等如何,不由从前决定。”
“而由今后,吾等待他们如何来决定!”
扶苏握住辽东守激动的手,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不会坐视襄平化为焦土,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为胡虏所掠,在草原上,作为奴隶,过完悲惨的一生……”
“这一次,扶苏,不会辜负他们!”
……
下午时分,一直奉命守在襄平府库,等着搬运粮食出来的刘大胡子得知了扶苏决意留在襄平,助辽东击退胡人的军令。
“这公子倒是比我料想的更聪明。”
老刘挠了挠闹虱子的头,心中为不能早日返回而遗憾,却也咂嘴道:
“扶苏若真要回中原,在燕地,在赵地,不知要遇上多少路豪杰,随便一股势力,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只光靠这三千人,够么?”
“反倒是辽东有民十余万,因为近边,多被寇,民习攻战,几乎每个青壮男子都能开弓射箭,上马驰骋。眼下帮辽东击退了东胡,辽东人对他死心塌地,吾等回中原的队伍,怕是会壮大一倍啊!”
“要是乃公做主,乃公也不走!”
说到这,刘季忍不住朝地上唾了一口:
“但是,偏偏乃公不做主,只是个小军吏啊!他扶苏只卖辽东一个人情,吾等,却得卖命!”
他老刘才不会死心塌地给任何人当狗,他只是想搭一趟回家的顺风车啊……
刘季在这又夸又骂,而襄平城的另一头,一间供戍卒家眷居住的院子里,刘季之妻吕雉,也听闻了外面传令兵的呼喊。
“将军告海东戍卒将士,及全城百姓!”
“辽东人纳我,衣我,食我,吾等无以为报,扶苏定会带众人归乡,但在离开前,且先留于此地,助辽东击退胡虏!”
先是用雅言说,然后是辽东方言,要让全城都听到,然后便是号召襄平城里所有青壮都加入军队,抵御胡寇……
吕雉停下了手中的纺车,微微点头,眼中闪烁,一时间,竟有些向往。
“公子扶苏,不但出身高贵,年轻有为,还是位有担当的大丈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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