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横、田都鼓动岛上齐人兵谏丧失锐气的雍门司马,逼迫其答应众人反攻大陆,二田俨然成了这四千人实际掌控者,但他们对举事后进攻何处,仍有分歧。
出海在即,但在田横的船舱内,争吵仍在继续。
“夜邑,吾等首先要去攻打的,当然是夜邑!”
田都对夜邑念念不忘,他的提议是,应该直扑家族曾经的领地,将她从秦人盗寇那里夺回来,再以夜邑为旗帜,席卷整个胶东海岸……
他自信地说道:“我家治夜邑三代,五十余年,深得民心,安平君余威尤存。我父遭那黑夫儿诓骗而死,夜邑士人欲为其复仇者不在少数,听闻田都归来,必然箪食壶浆以迎。夜邑万户,全民皆兵,可得人手六千,加上吾等手下众人,共一万之师,足以与黄县、腄县的郡兵相抗衡!”
田横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田都:“那黑夫在水陆都设了,恨不得吾等去进攻夜邑,你可知道,那儿现在是何等情形?”
田都自从流亡后就没回去过,当然不清楚,田横却是了解的,前不久,他亲自带人袭击过夜邑,却无功而返,夜邑田氏倒台大半年后,他们的领地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田都家的地被全部分割,一部分划为公田,里面的出产供给秦军衣食,另一部分,则按照“授田制”,分给胶东郡无地的闾左、雇农、庸保之徒,共得一千多户。
这群人目前已成秦朝在胶东统治的拥护者,为了保住他们新得的土地,情愿给秦人做狗,每个月都接受军事训练。夜邑县卒虽然不多,但若夜邑县令开启武库,发动这批人,也足以守住夜邑,顶住海寇们的攻势。
田横悲观地说道:“胶东郡兵驻扎的黄县、即墨,距离夜邑皆不过百余里,数日便能抵达,吾等若不能速克夜邑,得不到你所说的‘六千之众’,便要三面……不,加上从腄县芝罘港过来的任嚣舟师,将被四面包围!”
“难道要去强攻黄县、腄县?那岂不是更难,又或者是下密的盐场?”
田都表示不解,在他看来,虽然夜邑的反秦力量大不如前,但却是胶东最好的地方了。
他很明白,短时间内,胶东郡召集的军队,无论如何也大大超过他们,而且不论是郡守黑夫,还是郡尉任嚣,都是极其狡猾的统帅。
田横却露出了一丝笑,这个青年汉子在勇敢之余,还带有一丝齐人特有的精准眼光。
“吾等不打胶东,那黑夫再厉害,难道还能在邻郡也布局不成?”
在他看来,这次举事,最可能的助力,依然还是诸田,胶东诸田已尽数被迁离,民间轻侠禁绝,连庸保闾左也被那黑夫用几亩薄地收买,不再怨恨秦吏,进攻胶东,是去啃没肉的硬骨头,不值得。
“那该去何处?”田都大奇。
田横也不言,而是径自上了甲板,顶着从背后吹来的强风,目视西方!
田都紧随其后上到甲板时,只听到了田横的大笑:“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少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悬隔千里之外。地广如此,然欲举大事,只有一座都邑,能称得上兵家必争之地!”
……
“曹右史!黄县那边的亭驿,传来了烽火!”
数日后,奉命在夜邑保护屯田地,训练郡兵民兵的曹参,接到了斥候的急报,他立刻追问道:“是白烟还是黑烟!”
黑烟告急,白烟示警,这是黑夫在沿岸亭驿定下的规矩。
秦朝的亭舍中,最重要的建筑,便是亭楼,高两到三丈,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亭舍便是靠这个功能,传递重要军情……
过去半年里,类似的情况,只有两次,都是沙门岛海寇大规模出动,距离沙门岛最近的黄县察觉后,就点燃烽火,让讯息从一个亭传至另一个亭。
这一次,燃起的是白烟,说明有海寇船队朝着夜邑方向过来了……
曹参为人谨慎,但还是叹道:“好啊,果然不出郡守所料,海寇这半年来处境艰难,又听闻皇帝遇刺,终于忍不住,想要做大事了,正好中了吾等的计谋!立刻让人召集县卒,还有屯田兵们,准备御敌!”
夜邑是海寇们光顾的主要地区,黑夫郡守、任嚣郡尉在此屯兵一千,若是在秦地,还可以临时征兵,但夜邑齐人靠不住,所以那一千户闾左,就成了唯一的助力,好在曹参经过半年整治,已经将他们训练得不错了。
此时此刻,郡县兵卒和在田地里忙碌的闾左也看到远方冒起的白烟,便放下渔和犁耙,集合之后,由官吏分发戈矛,再聚集到县邑外。
因为反应及时,海寇们前两次袭扰虽然被打退,但曹参不敢怠慢,也立刻披挂甲胄,抄起剑,走了出去老曹是个全能选手,不但能断案抓贼,杀敌陷阵也有一手。
曹参集合了两千人手,留一半守城,以免宵作乱,其余人等,随他在海边十里外戒备,敌人若少,就将他们赶下海,敌人若多,就退回城池去坚守待援。
援兵肯定会来的,对此,曹参一点不担心,黑夫和任嚣在郡北的下密、夜邑驻兵各一千,黄县两千百,腄县一千步卒加上两千舟师,一共七千……
要知道,郡府即墨和其余各县的郡县兵,加起来也不过三千,真的是虚内守外了。总之,郡北海岸四县互为犄角,一处有事,三方支援,盗寇们一次便宜都没讨到。
但这一次,事情却显得有些不寻常,曹参安排的眼尖候哨远远看见,的确有大批舟船,扬着帆沿海岸线十余里外行进,远远望去,像是几个豆粒大的点,却又密密麻麻,络绎不绝……
曹参倒吸了一口凉气,凭他的经验,能看出来,沙门岛的海寇,这次怕是全部出动了!
很显然,那些舟船没有靠岸的迹象,而是鼓着帆,乘着东风继续向西进发,曹参猜测,他们的目标,是下密县的盐场!
他立刻让夜邑亭舍向西传递烽火,同时写了一封急报,派人去通知即墨的黑夫郡守,同时带着兵卒,随时准备驰援!但又得提防海寇杀了回马枪。
“按照郡守的计划,水陆堵截,必能将其彻底扼杀,毕其功于一役!”曹参如此想道。
但一天之后,当曹参率部行进在前往下密的路上时,却接到了下密县的急报,下密尉禀告了海寇略过下密盐场却不攻打的怪事……
“彼辈乘风,向西而去……”
“向西?”
曹参一愣,随即面色一变。
“不好,群盗要袭击的,不是胶东,而是……临淄!”
……
与此同时,临淄郡以北的海岸附近,海边的亭舍渔民,目瞪口呆地看着,上百艘舟船乘风破浪而来。
船帆抖动,阔别此地良久的“盗寇”们一边称赞着强风,一边哈哈大笑。
田横则独自一人立于船头,他拒绝了手下递来的斗笠蓑衣,直面风浪,任由飞溅的层层浪花,打湿他的须发,眼睛也被盐浸得发痒生疼,却无法阻止田横引颈望乡。
在田横眼中,复国,当然要光复首都才算得数!什么胶东、琅琊、济北,都是打闹,他们想要成事,必须一开始就全力以赴,夺取临淄!
但临淄城并不濒海,所以田横选择了临淄郡千乘县,作为登陆地点。
千乘县乃海道之噤喉,齐国之户牖,按照田氏兄弟的计划,田荣已在千乘县拉拢公子田假,打算以之为旗号。
田儋则在狄县筹划举义,他们将杀秦吏,以两县轻侠少年迎接田横和四千壮士,合兵上万,再渡过济水,直逼临淄……
“临淄,海、岱间都会也,民七万户,即便是一户出一男子,亦能得七万之众,若能夺取临淄,则大事可成矣!”
相比于临淄,夜邑这种万户之城,就是个弟弟!
更妙的是,原先镇守临淄的将军王贲,因为随秦始皇巡视的缘故,此刻不在齐地。临淄只有一个副将坐镇,以数千关中之卒,还有四十个长吏,要管住四十万临淄人,谈何容易?临淄三百闾中,不乏与田氏兄弟有交情的轻侠遗民,里应外合之下,破临淄据之,并非难事……
临淄若下,义旗高举,让世人知道齐国复兴的消息,必得关东豪杰云集景从!田横相信,这世上和他一样痛恨秦朝,渴望复国的人,不在少数。
“快了……”
田横抹去胡须上的盐粒,吐出了口中的咸涩海水,不仅是他们的复国报仇之业就快要实现,千乘县的海岸线,也已近在眼前!
这一带是后世的黄河口,但如今,却只是济水入海口,红树林茂密,水流清澈而和缓,河面宽广,布满叵测的暗礁和沙洲,但田横作为从就在济水下游长大的少年,又岂会不熟悉这?
指挥着船队一一靠岸后,田横第一个跳上了船,伴随着属下们摇橹的号子声,看着海岸线距离他越来越近。
六年半了,虽然田横没少在胶东沿岸出没,但临淄郡,济水滨,他还是第一次回来……
下了船后,田横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沙土向岸上迈进,当他踏上坚硬的陆地后,竟情不自禁,重重在这片熟悉的土地长拜稽首,亲吻大地,饮下济河的水。
他曾与兄弟在这条河嬉戏玩耍,捕捉水中的银鱼,也曾站在船尾,看着它越来越远,看着象征齐国的紫色褪去,黑云笼罩大地……
一时间,这个八尺男儿,竟泪流满面!仿佛是离家的游子,再度回到父母的怀抱……
“齐国啊!”
田横抬起头,哭着仰天长啸:
“你的儿子田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