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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自从黑夫从县城服役回来后,先是得了爵位、赏钱,补贴了家用;接着又将任亭长,这会让全家地位有一个巨大的提升,还能送惊入学室,给他也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平日里黑夫也没闲着,又是做踏碓,又是舂年糕,若不是心里真正装着家人,是不会折腾这些的……
现如今,黑夫俨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连本是长兄的衷也觉得,听他的准没错。
那天晚上,衷还说了许多话,但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仲弟往后便安心在外奔忙,家里的阿母和惊,为兄会照应好!”
有了大哥这句话,黑夫就放心了。
过了冬至之后,日头越来越短,好在这时代处于一个气候温暖期,黄河两岸有千亩竹林,渭水以南的上林苑里甚至能见到犀牛,过了长江,就有大象出没……南郡也可以算作亚热带气候,一般来说不会下雪,但早晚时依旧有些霜露。
但不管天气如何,黑夫都会一大早起来,顺便将对面的惊踢醒,挑一些常用的字教给他,让惊去记。
他自己则一边踩着踏碓,为家人舂一天的口粮,一边就着朦胧的晨光,捧着抄录的竹简读诵……
读着舂着,黑夫却忽然笑出声来。
“以后万一我发达了,这件事传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和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并列,成为励志的典型故事,被广大中学生运用在作文里呢……就叫’踏碓诵律‘如何?”
想到这,黑夫便忍俊不禁起来,读得更起劲了,只是这朗朗读书声都掩盖在舂米声中,他在为亭长考核做准备这件事,连邻居们都不知道。
……
就这样,到十一月下旬时,黑夫已将八篇律令记诵得滚瓜烂熟,还让大哥衷帮他看着原文,随便挑一段,他都能很快背出后文。
次日,黑夫再度前往匾里阎宅,当着阎诤的面,把整篇《盗律》全背诵出时,阎诤都惊呆了……
“后生,你只用了十来天时间,便能将八篇律文全部背下来!?”
阎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过去在学室里教过书,也见过类似的聪明弟子,读过几天就背诵熟练。可那些弟子乃是世代文吏,从小就对律令耳濡目染,黑夫却不一样,祖辈务农,刚来阎宅求教时,他还对律令一窍不通呢。
黑夫想告诉阎诤,如果他也经历过高中语文课令人发指的背诵全文,这点内容简单的律条,其实不算什么。再说了,警官学院也是有司法课的,比起后世法律各种复杂冗长的条款,秦律已经很简明扼要了,毕竟这是法律的草创时代……
最后,阎诤只能将此归结为黑夫聪慧,更加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这些天里,阎诤也让自己在县上为吏的弟子打听过了,黑夫被征召为亭长,确有此事。据说除了县右尉外,连狱掾喜也很欣赏此人,阎诤顿时觉得,自己收了黑夫的束脩,收其为弟子,教他律令是对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阎诤便让黑夫每日都往匾里跑一趟,老人家专门抽出小半天时间,来指点黑夫如何应对主吏掾的考核。
“主吏掾可不会让你当场背诵律令。”
阎诤一边嚼着黑夫献上作为礼物的年糕,一边说着。这食物晒干,用膏油烹煎后十分松脆,不像刚做出来时那么粘牙。而且别看这阎诤六十岁了,身体倒是好得很,据说前年刚娶了一个小妾,年纪只比他那小孙女大一点,也真是厉害……
“那会如何考校?”黑夫虚心求问。
“到时候,便是他问你答,问的多半是这八篇律令里的条款,只是具体到实际的案件里,让你来做抉择判断。”
阎诤让隶妾递过布巾,擦了擦嘴道:“打个比方,主吏掾会问你,’甲诬乙盗牛,乙未盗,甲何论?‘”
“甲当论诬告反坐,以盗牛罪论处!”
黑夫下意识地就说出了答案,诬告反坐嘛,这不仅是《盗律》里的内容,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案件。
“再问你,有人偷摘别人的桑叶,赃值不到一钱,如何论处?”
黑夫想了想道:“桑乃农本,盗桑者当严惩,罚服徭役三十天!”
“不错。”
阎诤夸奖道:“不但已将律令背熟,还掌握得不错,待我将律令上容易出错的地方找出来,让你熟悉一遍,腊月初一,主吏掾的问题,应当难不倒你。”
……
从这天起,黑夫开始每日都去匾里拜访阎丈,对路上遇到的同里人,他只是笑着说去访友,并未透露给任何人。家人也听他的话,对此事守口如瓶,所以里人都不知道。
黑夫刚回来时,里人还对他有些畏惧,毕竟有力擒三贼的名声摆在那,可慢慢地,他们发现黑夫见了谁都礼貌地打招呼,众人的那点陌生感,也就慢慢散去了,又将他看做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子。
反倒是里中的妇女们开始传言,说黑夫大概是在匾里瞧上了谁家的女子,所以每日都要过去一趟……
可守着里门的里监门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每当黑夫回来时,名为“圃”的里监门老头都会意味深长地对黑夫笑笑,还经常拉着他闲聊。
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黑夫便宜老爹还在时,与里监门一同上战场服役的往事。
“我与你父也算袍泽了,一起持矛流血,我这条腿,便是在他面前被敌卒一剑戳穿的,当时好在你父将那敌卒杀了,不然我这条老命可要葬送在魏地了……”
里监门老头感慨完后,一瘸一拐地去给黑夫盛热汤,还说黑夫兄弟三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你若是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仲父,哈哈哈……”
黑夫笑而不语,里监门说的虽然是事实,可便宜老爹死后,他们家落魄的那几年,为何不见这“比亲仲父还亲”的里监门拉一把?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黑夫心里门清。
里监门之所以突然对他亲热起来,无非是看他们家一户两公士,黑夫也在县里得了名声,今后或许有里监门用得到的地方。
黑夫知道,这夕阳里虽然只有几十户人家,可里面的“政治斗争”却还挺复杂的。早在楚国时期,这一带就只有三家小士人,其余皆是庶民。安陆被秦统治后,那三家士人就摇身一变,成了里监门、里正、田典,这三个职位,已经被他们父子相传了两三代人。
三家中,里正和田典家近一些,职权也更大,里监门家则稍受排挤。可里监门在战场上立过功勋,爵位是第3级的“簪袅”,乃是里中之冠,这就让瘸腿老头生出了不甘人下的心思,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取而代之,争取里正一职……
这里中的三个小吏的任免,看的是两样东西,一是在乡上有没有关系,二是在里中有没有足够财力和声望,若是里中的有爵者都到乡上推举一人为里正,那换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拥有两名公士,并与里正有仇怨的黑夫家,里监门当然要竭力争取了。
“屁大个小地方,也能唱一出三国演义?”
在洞察里监门的想法后,黑夫感到有些好笑,不过,在想到前世亲眼所见的几次村委会选举,他就笑不出来了。
新世纪的许多农村,同样是巴掌大的地方,百多户人家,一个小小的村委会选举,都能弄出美国大选的阵仗来,各家争奇斗妍,好不精彩,真人让他长了见识……
对此,黑夫只能吐槽一句……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但黑夫现在压根不想管这些破事,他有自己的正经事要操心。
……
日复一日,十一月眼看就要过去,距离腊月初一越来越近,黑夫在阎诤家的法律问答训练也越来越深入。
这时候,他也开始庆幸自己对阎诤恭敬的态度,因为这些律令条款里,还真有不少小陷阱,光背诵原文无人指点的话,还真有可能陷进去。
打个比方,盗律在针对溜门撬锁这种犯罪时,只简单地写了一句“抉籥(yuè),应赎黥”,可实际操作时,却有好多种判法:
撬门锁目的在于盗窃的,未能撬开就离开,或未撬开而被拿获,也算作犯罪,都应赎黥。
撬门键目的不在盗窃的,已开才算作撬,未开应罚二甲……
对于既遂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如属未遂,那么罪犯是否具有主观故意“欲”,将成为量刑的标准。
虽然黑夫一直没搞明白,撬别人家的锁,目的却不在盗窃,那到底是想干嘛?难不成是进门帮你查水表?
总之,随着问答练习的进行,黑夫一点一点地熟悉了这些律条,而不仅限于背得原文。他对于秦国律令的了解,也不再局限于“严苛”二字。
阎诤作为一个老吏,对此亦有自己的理解。
他说,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何谓盗贼?窃货曰盗,害良曰贼。
秦律对待盗、贼极其重视,惩罚极其残酷,固然是乱世当用重典,但效果也是有的。
内地郡县,杀人越货逐渐减少乃至绝迹,十里八乡的每一个夜晚宁静得就如熟悉的睡眠,连犬吠声听起来都那么天籁而懒洋洋,若能让这样的生活遍及天下九州,这才是最大的王政。
黑夫颔首以为然,这年头,老百姓理解的太平之世就这么简单,不用那么华丽,也没有太多奢侈。
当然,要是秦国的租赋轻一点,徭役少一点,那就更好了。
可黑夫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王,是个**极强的人,即便天下一统了,依然会有许多大工程、大远征陆续上马。租赋是不可能轻的,徭役也将越来越重,直到大泽乡的一声吼,将这个天下打得破碎……
但那些离黑夫,为时尚远,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目前还只是独善己家的阶段。
终于,到月末时,黑夫也达到了出师的标准,阎诤说以他现在对律令的熟练,去县里做一个文吏都足够了。
“夫子之恩,黑夫绝不会忘。”
阎宅书房内,黑夫再度顿首长拜,表现得对阎诤感激涕零。
这阎诤虽然势力了点,其实人还不错,这些天也算悉心教导,第一天前倨后恭的事,黑夫就当做没发生过了。
同时,他也询问了自己藏在心中许久,却一直没有问出口的事。
“敢问夫子,若有人能向官府进献某种器具,可使舂米事半功倍,是否算作功勋,可有购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