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许公,才能让胶东百姓不再疑虑。”
是日中午,黑夫在郡守府为许胜和几个农家弟子举办了接风宴。
黑夫来关东这么久,各学派的士人都见过了,这群知识分子虽没有大富大贵者,但打扮起来却不含糊:无不戴冠佩剑,仪表整洁,哪怕陈平也不免俗,当年他就是因为家贫,却打扮得干净体面遭乡人笑话。
儒生还要置办高高的巍峨儒冠,阴阳方士则需要点优雅仙气,只为在游说王侯时印象过关。
但今日许胜带来的农家弟子,却格外特殊,众人都穿着粗麻短衣,脚下是齐楚农夫常见的草履:据说他们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用自己亲手种出的粮食所换。他们三十余岁年纪,却好似四十,手上也老茧纵横,看得出来,是真正下过地,挥舞过农具的,面容也晒得跟黑夫差不多黑。
甚至连见到黑夫这大官的态度,也与普通农夫无疑,拘谨老实,在宴席上坐立不安,也就年纪最大的许胜见多识广,能与黑夫侃侃而谈。
许胜先请黑夫将漆器、铜器撤下去,他们用自己带的简陋陶器即可,黑夫一一答应。他又拒绝了黑夫的敬酒,表示俺们农家人不饮浪费粮食的酒,只抿了口汤水后笑道:
“郡守言重了,老朽当年离秦后,也曾带着弟子们游走于临淄、胶东,在本地呆过一段时间,教农夫耕作,当地人称我为许句芒,不想十年过去了,他们还记得我……”
许胜说得一口流利的关中话,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黑夫听闻,这位农家野老,当年可是丞相李斯的同僚,都作为吕不韦门客,在咸阳编写过《吕氏春秋》!
农家是诸子百家里的异类,他们与墨者有点像,生活极为简朴,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虽然倡导耕桑,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过着周游列国的生活。也不像儒生一样追求高官厚禄,只希望得到百亩土地、数亩房宅,定居下来,带领当地百姓钻研耕作技术。
祖述神农氏,继承后稷事业,讲究播百谷,劝耕桑,以足百姓衣食。五谷足,则百姓足,百姓足,则天下足,这是他们始终如一的理念……
有专业人士来帮自己的国家领地发展生产,本应是大王封君们拍手称快的事情,然而农家却一直苦于没有立足之地。因为一百年前,他们的领袖许行,从孟子处抢了学生,狠狠得罪了这位学阀。孟子门户之见、地域之见极重,所以农家难以在稷下学宫和齐鲁有发展。
到头来,农家也只在泗上的小国滕国求一席之地。滕文公时,农家在滕国开地,与当地百姓共同耕作,其乐融融,但滕国被宋灭亡后,就只能离开那里了……
那些年,诸侯合纵连横,朝秦暮齐,东方混乱不堪。宋国灭了滕国,随后被齐所亡,齐国又遭到五国伐齐,差点也亡了,到处都是战火纷飞,的确不是农家发展生产力的好时候。
农家就这样颠沛流离,中衰了很长时间,直到许行的孙子许胜时,却有了难得的机遇:秦相吕不韦想要效仿四大公子纳士养客,点名邀请农家入秦!
席间说起来,许胜依旧对自己入秦时的见闻赞不绝口: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简单而不奢华,农夫天明便起,勤耕到傍晚方归,我行走天下,却从未见过如此质朴的百姓。”
秦的官府也很不错,从小吏到丞相,官府运作的核心理念,居然是:勿要耽误百姓耕作!一切有可能影响农业的事,诸如游士、商贾,都被打压禁止,为了鼓励生产,秦国上下无所不用其极。
见此情形,许胜差点哭了出来,他们农家周行天下,苦寻几十年,不就是想找到这样的一个政府么。
秦政与农家不谋而合,于是农家便全心全意在秦呆了下来,许胜也颇得吕不韦赏识,他根据农家多年来总结的经验,为《吕氏春秋》贡献了《上农》、《任地》、《辩土》、《审时》,以及《十二纪》几篇文章。
黑夫笑道:“我在咸阳时,曾拜读过这几篇。其他篇章我不知,但农家经手的这几篇,虽文字质朴,却无愧于一字千金之名!”
吹捧完毕后,黑夫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许公及农家入秦后,使秦用了铁农具,又改进了耕作之术,本该加官进爵,为何却又离开了秦?”
当年入秦的农家也有不少留了下来,大多在中央或地方当田官,唯独许胜却跑了。
许胜的回答,就有些支支吾吾了:“吕相免相国之位后,我便随他去了河南。后来吕相薨(hōng)逝,又听闻陛下欲大逐六国之客,迁吕相门客至巴蜀,老朽胆小,便带着弟子回了滕县……”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别看许胜笑呵呵的,却是个很重恩义的人,吕不韦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深深感激,从对吕不韦的各种尊称就能看出。
吕不韦倒台后,先前十年的功绩遭到了秦始皇全盘否定,许胜顿时心凉,便离开了秦。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来,农家又绕了一个大弯,在齐、楚等国都行走过,但不管是哪国,官府都没有秦国上农,百姓都没有秦民那样质朴。要么是太过懒散,得过且过,要么是心思太多,精力都放在经商、游学上,不肯老老实实种地。
许胜在临淄、胶东转了一圈后不由感叹。
“难怪诸侯皆弱,唯秦独强。能上农者,国恒强!”
就在他们二十年蹉跎一事无成时,秦并天下。但许胜也已年老,不想再回关中,就在滕县等地耕居,不曾想,黑夫却派人找上门来了……
也是不巧,黑夫亲自去滕县找许胜时,他却在邻县,黑夫时间紧,便留下一封亲笔信,让门客等待,过了一个月,又派陈平过去,将许胜请了来。
“就算不让陈长史亲自去邀请老朽,就冲郡守留下的那两句话,老朽也得亲自来即墨。”
许胜见在场的萧何、曹参等人面露不解,他便笑了笑,将吃得精光,一粒米都不剩的陶盘摆好,举起同样是自己带的竹筷,敲打餐盘,颂道: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是郡守让人留书赠言,虽只有短短数句,却道尽了农事之辛苦!”
许胜十分动容,这几句话十分浅显,但却又无比细致,是真正经历过农事,对农民心存怜悯者才能说出来的!
他初读时便惊为天人,再读之,想到自己数十年来的求索,想到农家百年徘徊,又想到自神农氏以来,农夫的数千载苦耕,竟不由老泪纵横……
能写出这样诗的人,一定是将农事放在心里的好官!
宴席上众人皆赞不绝口,萧何亦大为吃惊,他偏头看向一旁的陈平:“我竟不知,郡守还会作诗?”
陈平神秘一笑:“郡君虽少时贫苦,却天资聪慧,好学不倦,何足怪哉?”
黑夫却对众人谦逊道:“我也是黔首出身,少时随家兄耕地,故知之。”
在墨家、农家面前,黑夫的穷苦出身,是能加不少分的。为了骗农家来胶东为自己助阵,他也少不得要放下节操,许胜能为吕不韦的知遇之恩离开秦国,要让他来帮自己,必须得让这老头看顺眼才行。
一首悯农动其心,再让陈平晓之以理,许行听说黑夫欲在胶东推广近年来十分新颖的堆肥沤肥之法,便欣然而来!
商业互吹结束后,黑夫便和许胜商量起了正事,许胜已经答应,会带着农家弟子们在胶东住下,耕作官府提供的几百亩地,进一步钻研更先进的农业技术。
只是许胜又皱起了眉,叹道:“可惜胶东公厕初建设,粪肥不足,能用堆肥沤肥之法者仅有百户。”
蹉跎多年后,又碰上了看对眼的人,许老恨不得立刻就大展拳脚,将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黑夫却宽慰道:“粪肥需要经年累月收集,若施的少了,效果不显,只能缓缓推广。但许公勿虑,有一件事,却可以马上着手,春耕结束前,便能传遍全郡!”
许胜好奇:“是何事,竟能如此之速。”
黑夫起身,指着郡府庭院里一物道:“许公应知,此乃何物?”
许胜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直立的木杆,下有石盘,他便道:“这不是测日影的土圭么。”
黑夫颔首:“然,古人以土圭测日影,日影最长为冬至,最短为夏至,在春秋两季各有一天的昼夜时间长短相等,便定为春分和秋分,此乃三代便有的四节气也。”
“到了周时,节气变成了八个,多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而在许公参与编篡的吕氏春秋里,又变成了十二月纪……”
节气,是用来指导农事的补充历法,日常生活中百姓预知冷暖雪雨,知道哪个节气该干什么。
黑夫道:“但我窃以为,节气仍不够细致,仍可再分,当分为二十四节气,由农家弟子将各节气概要、农事编篡,官府以纸张抄录,分发到各县乡田官处,作为农历使用。再让人编出歌谣,用老妪也听得懂的方言俚语传唱,使之家喻户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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