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匈奴人头疼不已的秦军材官弩兵,皆背负箭囊,跟在武钢车后面缓缓而行,其左右两旁,则是秦军的矛兵、剑盾兵组成的方阵,他们在鼓点声里小踏步向前,保持速度相等。
虽然十分整齐,但在头曼单于眼中,原本严丝合缝的秦军阵线,一旦动作起来,便徒然露出了巨大的破绽!
尤其是右方!随着秦阵向前,出现了一道宽达半里的空隙……
一支六千余骑的骑兵,从阵后缓缓走出!
是秦人的车骑援兵到了,看这架势,秦将是仗着有援,放弃了防守,想要和匈奴人大战一场!
“本单于就巴不得秦军与我交战!”
头曼单于却哈哈大笑起来,对劝他撤走的匈奴贵族们道:“彼有援兵,我也有!去让大当户须卜盛来见我!”
须卜盛之前奉头曼之令,带着万余人去驰援放牧在老虎山的畜群,只可惜去晚一步,叫这支秦军车骑车抢了先,两千匈奴骑兵、牧民多被杀死,牲畜也被驱散,一时半会是找不回来了。这也是匈奴贵族们忧心忡忡,不希望再打硬仗的原因,匈奴人没了畜群,就相当于断了粮。
但头曼单于却觉得,眼下秦将不知发什么疯,忽然放弃毫无破绽的阵列,转而向前移动求战,是他挽回小挫,赢得大胜,赢得至高荣耀的大好机会!
若能在此大败秦军数万人,夺取他们的武器甲胄辎重,掳走民夫工匠。那么,即便将河南、北假统统丢给秦军主力,他依然能树立巨大的威望,遁入漠北,待入冬再卷土重来……
于是乎,头曼单于也对各部下令,让他们往后撤一撤,腾出数里的空间来。
他很清楚,匈奴骑兵不擅长阵地作战,而喜欢驰骋回旋,他们需要较大的空间作为战场,才能发挥长处。
匈奴人集体移动之际,身上湿漉漉的大当户须卜盛也到了,他下马匍匐在头曼单于面前,为自己没能救得畜群,还让这支秦军车骑在眼皮底下逃脱,甚至绕了一圈再渡河回来请罪。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是须卜盛十分在意的。
“老虎山幸存的人说,袭击那支他们的秦军骑兵,有着奇怪的马具……”
匈奴人的马具,比起中原更为简陋,在匈奴牧民眼里,袭击者高高的马鞍,被说成是“放在马背上的胡床”,脚上踩踏的马镫,则被说成”套在马身上的靴“,听上去十分离奇。
可惜秦军来去如飞,连尸体都没留下一具,须卜盛没见到实物,只能空口无凭地向头曼单于描述,反而有些像是在为自己的失利找借口。
“鞠太傅,中原有大当户描述的马具么?”
单于看向鞠武,老鞠武茫然摇头,别说他们燕国,连最擅长骑兵的赵国,也没有。
于是头曼单于不以为然,须卜盛还欲再言,却被单于阻止道:“大当户,勿要与秦人交战了数次,就被吓破了胆子!”
须卜盛连忙闭嘴。
头曼收起怒容,说道:“猎手会给猎犬三次机会,第一次第二次放跑猎物,都可以被原谅,只要第三次时,猎犬能死死咬住狐兔,交给主人!”
须卜盛知道,他就是单于的猎犬,花马池、老虎山,他已经连续失利两次。
头曼单于指着秦军阵列右方的骑兵道:“我听说,去年,正是那个骑将灭了河畔数个部落,剐掉了他们的眼睛,他叫什么?”
“李信。”
鞠武报出了那秦将的姓名,他永远忘不了,多年前,正是李信,击溃了燕国的车骑部队,又将千骑追逐燕王、太子至衍水,那一战,打得燕国丧胆。
而今若能让他死于此,也算是为惨死衍水的上万燕人复仇了!
头曼单于点了点头,他打算,由本部四个万骑将所率的大军,同秦军的车阵步卒对抗,而让须卜盛带着万余骑从,去攻击那支秦军车骑。
“李信他是贺兰匈奴部的仇人,这个仇,当由贺兰人自己去报!大当户,这便是我要的猎物!上一次放跑的狐兔,此次要你亲自咬断其脖子!”
“须卜家,会多出一个叫‘信’的儿子!我不会再让大单于失望!”
匈奴勇士与一人决战时,总要先获知其名,又常以击败勇士的名,作为自己儿子的命名。
大当户手重重敲在自己胸膛,而后上马离开,去指挥刚渡河过来,还湿漉漉的手下们准备击敌。
想到他之前所说的奇怪马具,鞠武担忧地说道:“李信是秦国最擅长使用车骑的将领,大单于,还是要小心些。”
“最擅长骑马的秦卒,也只相当于匈奴的骑羊射兔小儿。”
头曼单于却不屑一顾,秦人的兵器甲胄是精良,其车阵也无懈可击,但车骑嘛,呵呵,上郡三千车骑,在匈奴骑兵的进攻下,毫无还手之力,过去几次小战,也常出现上百秦骑围攻数十匈奴人却反被击败的情况。
他轻蔑一笑:“秦将这是膨胀了,他们躲在车后还行,正面骑战,岂会是匈奴的对手?对了,正面指挥这支秦军的秦将,又叫何名?”
鞠武是了解过一些关于秦军边将之事的,再怎么封锁边境,代北那边,总有对秦不满,渴望复国的燕赵豪侠与他暗中沟通,而那些人,甚至能从咸阳打听到几个月前的消息。
他眯起眼,看着秦军阵中那面“尉”字大旗,迟疑地说道:“或许是北地郡尉,被秦皇帝赐氏尉的黑夫。”
黑夫两字,翻译成匈奴语,发音就成了“哈日”。
鞠武道:“听说其面黑,是个哈日·胡恩,又被秦皇帝信重,说他是自己的猎犬,也就是哈日·闹海。”
哈日·胡恩,是黑人的意思,哈日·闹海,则是黑狗。
头曼单于倒是不嫌弃,反而觉得,此名极佳,朗朗上口。并且在匈奴语言中,“黑、白”两词,都是多义,“哈日”除了黑色外,还有庞大、威严的意思,就好像他们每到夜晚,仰望的黑色苍天……
于是头曼开心地说道:“好,这一战灭了秦军,杀了那哈日·胡恩,割下他的头颅做饮器后,我也会将儿子的名,改成哈日。”
头曼所说的儿子,便是他最心爱的阏氏所生,欲立为太子的幼子……
“待再过多年,我死之后,他便是天所立、日月所生的‘哈日单于’!”
……
“传令下去,使各部以五骑为列,前后相去二十步,左右四步,队间五十步,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纵横相去百步。”
头曼单于在梦想给自己添个新酒器,给儿子换个名时,秦军阵列右面,在两个伙伴都因故受伤后,奉命统帅全部一千名良家子骑士的傅直,亦在给自己的部下们传达着李将军的命令。
乘着己方士气正旺,匈奴人心生怯意,前行与匈奴人迎战,是李信将军的提议,尉将军几经犹豫后,还是同意了。
“此战,当以骑战之胜为先。”
黑夫也将北地郡一千良家子骑士,两千戎骑的指挥权,继续交到了李信手中。在黑夫看来,过去秦军中的骑兵,不过是车兵步卒的附从,做些断粮道,侦查敌情,追击逃卒的任务。不多的骑兵在各将领统帅下分散在各个战场各自为战,而不能组建起骑兵大部队统一指挥。
但塞外作战,面对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作为宝贵的机动部队,应该集中起来,并交到能将他们发挥最大力量的人手中!
黑夫自认为是做不到的,但李信可以!
早年在云中、太原的战功,追逐燕太子丹的成名仗,经营羌地的成效,去年和今年两度奔袭作战,李信当之无愧为天下最厉害的车骑将军。
最锐利的矛,当交给最骁勇无畏的人使,黑夫觉得,自己作为后天学习派,好好握着盾就是了。
而李信,亦请黑夫代为统辖上郡步卒,步骑分别指挥,协同作战。
而这次作战,陇西、北地隐藏已久的利器,也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陇西有两千骑兵装备了高鞍、马镫,北地则为一千。
他们的马具,以及演练一年多的新式战术,是这次战役的关键,也是黑夫、李信但敢以三万人迎战五万匈奴骑兵的胆气!
战马轻声嘶鸣,傅直想到两位将军在楼车下议定作战方略的情形,也对部下们大声说道:
“尉将军说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而李将军则说,先前岁余之役,皆小战耳,唯独今日之战,是与匈奴骑兵正面相搏!吾等秦骑之成败,皆系于此役!”
“没错,是骡子是马,就看今日了!”众人大笑着打趣,或是舒缓本身的紧张。
北地一千良家子骑士,是与匈奴人交战最多的,往日常有袍泽战死或伤残,都憋了一股劲,光打击匈奴小股部队不得劲,他们早就想和匈奴来一场大战了!
傅直亦然,他的两个伙伴,羌华遭射雕者冷箭,重伤不能骑乘,另一个独自在外躲藏逃了许久,虚弱到无法开弓。
这一仗,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承载了两位伙伴的战意!
秦骑缓缓前进的同时,前方数里外,匈奴人也退至他们认为足够开阔的位置,掉过头准备进攻了。
但纵然再怎么退,依然没离开两河交叉的地域,先前是五里宽度,现如今,也不过**里。
交战区域就这么大,秦军步卒的阵线又占据了大部分,留给骑兵交战的区域不多了,这也意味着,匈奴骑兵将失去回旋拉扯的优势,正面碰撞,将是战斗的最直观方式!
“于吾等有利!”
傅直握紧了手中的“狼牙棒”,良家子骑士们也检查完腰间三尺铁剑,以及手里的七尺长矛。
他们主要作战方式不是传统的骑射、下马步射,而是冲击!
对面,匈奴人轰然而动,准备向离开了原有阵地的秦军发动进攻!傅直甚至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距离虽远,却在迅速逼近:万马奔腾之声!
与此同时,鼓点声响起,回头一瞧,李信的帅旗已经高高升起,指挥旗则斜斜前指,这是前进的命令!
背插小旗的传令兵飞驰而至,大声喊出李信的誓师之言。
“李将军言,此战,需让匈奴人知晓!”
“秦军有最坚硬之盾!也有最锋利之矛!”
盾是步卒,矛是骑兵。
“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
传令兵飞驰而过后,傅直大声重复了他的话,让人传到后方,又高高举起了兵器。
“大原骑、义渠骑、良家子骑,北地三千骑从,皆随将军号令,冲锋,迎敌!”
数千锋铍高高举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数千个口音不同的言语齐声高呼。
“秦骑锐矛所向,胡虏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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