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虏赐一卮酒,所缴获的衣裘武器均予之!”
斥候回报说,秦军粮队在就十里之外时,匈奴右骨都侯呼衍栏下达了作战的命令。
在匈奴,酒也是稀罕物,常作为奖赏匈奴人杀敌的报偿,而秦人身上的装备,更令他们垂涎三尺。但贪婪的匈奴诸部骑兵仍嫌这奖励不够丰富,有人大呼道:
“骨都侯,这次若虏得人口,可否带回去作为奴婢?”
“是啊,听说秦人粮队有一千头牛,拉着满满的粮食,可否让吾等均分?”
呼衍栏却不容置疑地高呼道:“此战不留人畜活口,击散秦人后,统统烧毁!”
对战斗只为掠夺的匈奴人而言,要他们舍弃战利品是十分艰难的,但呼衍栏别无他法。按照和右大当户的约定,他们在一片丘陵地带,等了马儿拉两次粪便的时间,却依然不见秦骑或匈奴人的影子,便知道大事不妙,大当户可能被秦军缠住了。
呼衍栏没有回去驰援,而是立刻带着部属继续向南,大当户嘱咐过,若是事情有变,就改为去袭击秦人粮队,力求速战速决!
根据斥候探查,那些押送粮食的秦人,约有两三千人,但其中就有一千名赶车的民夫,剩下的也大多未披甲胄,仅有少数全副武装的甲士随行。
虽然面对厚甲利刃的秦军,匈奴骑兵不敢与之对敌,但换成手无寸铁的民夫戍卒,他们手里的弓箭,却会毫不犹豫地射出去!
然而,等呼衍栏他们穿过这片丘陵,看到秦军粮队时,却立刻傻了眼!
因为他面前的,并非被匈奴人袭击后,惊慌失措的粮队,这条由牛马粮车组成的长蛇,正在有序地盘绕到一座方圆一里的小林子外。而后车舆被秦人卸下,相互紧邻,层层叠叠,绕了好几圈,犹如墙垛般留在原地。牲畜则被车夫御者赶到林中,在光秃秃的树下拴好,以免交战时惊慌而逃,扰乱阵脚。
剩余那未披甲的千余“民夫”,则在持刃甲士的保护下,站定于这座车舆构成的城邑内,警惕地注视着来犯的匈奴人……
匈奴人面面相觑,他们肆虐塞外多年,甚至还打到过西域的边缘,却从未见过这种阵法,几骑欲上前试探,但才至百步之内,车墙中,便嗖的一声射出一支弩箭,弩箭深深钉入他的坐骑胸口,马儿悲鸣一声倒地,那匈奴人侥幸未死,却也被吓得面色惨白,和身后的同伴立刻又折返回来!
秦军的手弩,不过能射数十步,再往外就乏力了,和匈奴人的弓箭射程相仿,但眼下车墙内射出的箭,却直贯百余步距离而不瑕止!
眼尖的呼衍栏看到,这支箭,正是由那些未披甲胄的秦人射出的,更让他讶然的,是他们上弦的方式。
第一次见识到蹶张弩的骨都侯,愕然之余,留下了一句话。
“我只见过以手控弦之士,秦人竟然有以脚控弦之士,能与射雕者相匹,射百余步哉!”
据说,这便是此兵种,被草原民族长期称之为“脚男”的来历……
……
匈奴骑兵被蹶张弩所吓,在外踌躇不敢冒进之时,车墙内的公孙白鹿,也在夸赞方才一弩命中匈奴战马的良家子甘冲。
“好射术!”
踵军和中军需要急速前进,所以只带了较为轻便的臂张弩,蹶张弩则载在后军辎车上,眼下便派上了用场。
除了大量武器装备外,后军在离开萧关时,还临时加入了一千名奉皇帝之命,从上郡过来增援的材官弩士,秦军的弓弩兵不着甲胄,只穿布衣,且颜色不一,所以不清楚内情的匈奴人远远看来,还以为他们是民夫。
这也是黑夫放心粮队,选择先追击匈奴主力的原因,有擅长弓弩的一百良家子,外加一千上郡材官,可报粮队无忧。
甘冲被公孙白鹿夸奖,只是一笑,拱手道:“若非县尉谨慎,令候骑远至三十里外,吾等也不能提前半个时辰发现匈奴人,若是被突然袭击,截为数段,纵然有强弩,也发挥不了作用……”
公孙白鹿笑道:“兵法云,敌人无险阻保固,深入长驱,绝其粮路,敌人必饥。在中原,骑兵最常用来断敌人粮道,袭扰辎重,匈奴人从小骑射,又岂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还有句话他没说,黑夫郡尉恐怕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让粮队作为诱饵,引诱匈奴人率先发动攻击的吧。
而在与率先使用骑兵的赵国长期对抗中,秦军辎重部队,也有一套对付骑兵的阵法,那就是“四武冲阵”!
这套阵法,关键在于车垒,先卸下牛马,用车辆连接成圆形或方形的营垒,作为临时的营寨,再令材士强弩,备于四面,这样一来,便可以抵御住车骑的突击了。
本来严格的“四武冲阵”,还要在车垒外挖三圈深五尺的壕沟,但今日匈奴人来势汹汹,事发仓促实在没有时间,所以并无沟壑,但公孙白鹿依然让甘冲等人,在垒外的枯草中,撒了一些小东西……
虽然被蹶张弩的射程和强度吓了一跳,但匈奴人仍未放弃,骨都侯咬了咬牙,命令两千骑运动起来,绕着秦军车阵跑了两圈,然后令其中数百骑,猛地朝看似最薄弱的位置突去!试图让他们靠近了射箭,杀伤那些没有甲胄保护的材官!
匈奴骑呼啸而至,百步开外时,十余蹶张弩立刻发声,如霹雳般的声音响起,数骑应弦而倒,至七八十步时,这片车垒后,百余普通的臂张弩也射出了箭矢,又有十余匈奴人中箭……
但弩机也有缺点,那就是上弦太慢,乘着这个空隙,匈奴骑兵加速往前冲,但就在他们进入五十步距离,打算抽弓朝车垒射箭时,身下的马儿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嘶鸣,然后就猛地停下脚步,乱跳起来。
一连近百骑冲入,都是如此,失去了对坐骑的控制,更有倒霉的人被甩落马下,也立刻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伤般,惨叫起来。
而这时,车垒内支援过来的材官,已经持弩朝这些活靶子射击,又留下了数十条人命……
匈奴人不敢再向前,随便射了几支箭后,便退了回来,都神色惊恐,觉得秦军车垒前的枯草地里,似有古怪。
呼衍栏面色铁青地走到一匹一瘸一拐的马前,让努力安抚马的匈奴人将其脚掌抬起,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马掌中央最柔软的部位,扎着一个四面都是尖刺的小东西,血流不止。
“这是……白蒺藜?”
白蒺藜是匈奴乃至中原常见的植物,果实外壳有三角形尖刺,成熟后掉地,总有一刺朝上能够扎穿刺伤路人,经常会刺伤匈奴人的孩子、牲畜,被他们深恶痛绝。
但如今已是冬天,白蒺藜早已枯死,不应该出现在这,再一仔细观察,比一般的白蒺藜更大,材质似乎是木制,由人工削出来的……
再看落马后被同伴救回来的重伤者,身上也扎了好几根这样的刺,亦有铁质的,扎得更深更疼。
此物名为木蒺藜(jílí),亦是中原用来对付车骑的利器,春秋时便已出现,据说是齐国人为了对付晋国车兵发明的,常在狭窄的必经之路播撒,敌人车骑经过,常十中七八。墨家守城时,也用此物布置在地下坑道的进出口,谨防敌人从地下突袭。
北地郡增设铁官后,黑夫让工匠用模板铸造也许多铁蒺藜,让后军携带了整整五十车!不想还未到花马池,便先在这派上用场了。
“可怖!”
匈奴人顿时觉得,秦人真是大大的狡猾,在他们眼中,秦军车垒,俨然成了一头满是尖刺的豪猪。若想吃到里面柔软的肉,必得被扎得满手是血,匈奴人均面露惊恐,任由骨都侯怎么训斥,再也不愿意主动去冲击。
匈奴人的性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亦如此,几次尝试碰壁后,呼衍栏也知道,秦军准备充分,就等着自己前来劫粮,若再固执不走,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于是在恨恨地叹了口气后,呼衍栏只能宣布撤退,随着数声呼啸,匈奴人向西面退去……
两刻后,来自花马池城的援兵也抵达了此地,担忧甘冲和粮队安危的羌华、傅直二人驰至近处,却只看到,安然无恙,正在重新给牛马套车,到处回收箭矢、铁蒺藜的粮队。还有枯草荒野上被匈奴人抛弃的上百具人、马尸体……
……
次日清晨,秦军人马数千人回到花马池城时,昫衍君连忙带着部众出邑相迎。
一队队的士兵精神抖擞,因为他们刚刚获得了两场战斗的胜利,经过精心装饰的战旗在冬风中猎猎飞扬,更令人震怖的是,良家子都骑着马,手持长矛,耀武扬威,矛尖上则扎着上百枚匈奴人的头颅——这是昨日被后军辎重部队射杀的。
昫衍君一行人拜在道路两旁,久久不敢抬头,心中却是震撼非常。
昨天秦军与匈奴人在盐滩上的交战,他站在城垣上看到全过程,但见那些劫掠凌暴昫衍时不可一世的匈奴控弦者,面对秦军步骑时,却只能狼狈而逃,不少人还被杀死擒获,匈奴的大当户连营地都不敢回,一直向西遁逃到了百里之外。
而后,义渠白狼押着从匈奴营地缴获的大量昫衍人口、牛羊归来,虽然大部分已被匈奴人送回贺兰山,但能从虎口里夺食,亦是昫衍戎从未敢想的事。
而秦军粮队,又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千匈奴骑兵,击退其进攻,并斩首过百,如此一来,依靠这些辎重粮食,秦人便能在花马池站稳脚跟了。
“看来我举族投靠大秦,是做对了。”
如此一想,昫衍君与族人膝行至黑夫马前,朝他下拜顿首,满口感谢的话……
黑夫却对这些戎人满口的感激、忠诚不感兴趣,等昫衍君说完后才道:“昫衍君勿要只谢我。”
他朝东南方一拱手:“最该谢的,是我大秦的皇帝陛下!再过些时日,等彻底将匈奴逐出花马池后,便与我共赴咸阳叩阙罢!”
乌氏延在旁帮忙翻译,昫衍君一听,这不是和匈奴单于要他去头曼城如出一辙么?顿时心里一紧。
但看看左右,自己的城头插着秦军旗帜,黑夫的将吏们已控制了他的城邑,接管了他手里的武装,昫衍君只能满脸是笑的颔首:“这是自然,蛮夷小人,能目睹皇帝天子的威仪,真是几代人积累的幸运!”
但黑夫下一句话,又让他头晕目眩。
却见黑夫对着身后士气高昂的士卒们一比划:“你还要谢这些远赴异域,帮昫衍人赶狼的将士!昫衍君,士卒们苦战一日,又累又饿,你且让族人宰杀一千头……不,杀两千头羊,我要大飨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