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之南,万里大江浩瀚奔流,黑夫站在江边沙滩上,听着潮头拍打堤岸的声音,碧绿的水面、弯曲的沙洲,还有从西往东缓缓驶来的巴蜀航船,形成一幅交织的画。
这画里当然不能少了人,黑夫左右都站满了年轻男女,他们穿着新做的春服,贵者着丝帛,贫者穿麻布。按照各自所穿服饰、等级,站在不同水域边,但都看着江水,脸上满是期待。
今天是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是十分重要的节庆,黑夫也得以休息,和同僚冯敬一起,来江边看热闹。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黑夫暗道:“若非冯敬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篇课文说的就是上巳节,孔子带着弟子们去水边春游沐浴。”
上巳节的主题是游春,城中士民倾城出郭,纷至河滨池沼以香草沐浴或盥洗,并为流杯曲水之饮。
冯敬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轻声道:“此俗在中原和关中也有,只是我听闻,郑地和荆楚江陵,才是这风俗最盛行的地方,却不知有何不同……”
他们正低声聊着,只听一声磬响,却见有一艘楼船从江陵码头处向下游驶来,驶到岸边时下锚停留,却见那楼船的甲板上,已经建起了一座鲜花香草装饰的祭台,上面有位穿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又在脸上画五色异彩的巫师。
郡守叶腾虽然治理当地“淫俗”,捣毁了南郡不少淫祠,可也有被官方认可的巫祝,眼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却见她和一群舞者随着楼船上敲响铜磬,举舞为祭,岸上众人也纷纷随之应和,或加入舞蹈,或跪在江边闭上眼,自行祭祀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
冯敬初来南郡,有些听不懂那巫师和岸上众人口音很重的祭祀之言,黑夫便代为解释道:“在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五谷丰登,兰蕙满园,驱邪辟恶,子嗣繁衍。”
“咸阳渭水祭祀时,说的话也差不多是这些。”
冯敬笑了笑,这时候,在巫师舞蹈祭祀完毕后,又随着一声磬响,许多也是巫祝打扮的青年男女便从岸边跑过,将巫师祈求神灵祝福过的兰草分发给众人,基本上一人手里有一支。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和屈原一样,楚地之人皆爱兰,在这项活动中,兰草一直是被用作灵物。
拿到兰草后,岸边的众人便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发出一阵欢笑,不分男女,都宽衣解带,往江水中走去……
这就是上巳节的主要活动“祓禊”(xì),说通俗一点,就是在水边洗个澡,据说能洗去身上的晦气。
当然不是全脱光了往江水里扑,那样要闹笑话的。也别指望大型男女混浴,大家坦诚相见,据说楚国统治时期还真是这样,但自从叶腾来到南郡后,就把这种风气当做“淫俗”给禁止了。
黑夫和冯敬等男子,只是脱了上裳,勺起江水清洗上身。而距离他们数十步的一群女子,则解开了头发,用香薰兰草清洗濯发,虽然隔着些许距离,但仍然能看到少女们莲藕般的臂膀。
而另一边,也不乏女子偷偷往外看,见到黑夫结实健壮的武夫身躯,有几个少女羞红了脸,与女伴耳语嬉笑。
春天到了,长江边的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没错,这就是上巳节的第二个功能:脱单!
战国之世,民风淳朴开放,尤其楚地更是如此。大型群体露天混浴,自然少不了男女勾搭,很容易滋生自由恋爱,也就是私奔。
不过在今天私奔,却不会被谴责。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大概是为了鼓励生育,连官方都在为未婚男女脱单背书。
这也是黑夫和冯敬被郡尉李由赶来江边参与活动的缘故,因为二人都未婚配。
“我还以为冯君已在咸阳订亲了。”黑夫沐浴完毕,穿好上裳。
冯敬苦笑着摇了摇头:“别提了,都未遇上合适的。”
二人又在岸上的柳树处折下柳条,插在头发上,“三月三日及上除,采艾及柳絮”,据说柳条有驱邪的效用。
这时候,岸上的草坪已经有不少年轻男女杂坐了,单身的庶民男女沐浴时看得眼热,事后立刻钻小树林的不在少数。
而贵族、官吏的子弟女眷则矜持一些,他们会在地位相仿的相亲大会里,寻找门当户对又看得顺眼的伴侣。
黑夫他们要去的,便是这样一处聚会之所,位于江边的一座高台:兰台。
……
“兰台,听说是楚王在江边的行宫,楚顷襄王没有东迁时常与宋玉,景差在此台上作赋。”
抬头望着这濒临水边的高台建筑,黑夫只觉得讽刺,历代楚王在长江边修了不少行宫,据说往西修到了巫山,可会巫山**,往东修到了云梦泽,可观湘山红叶。可如今最富丽堂皇的章华,云梦,高唐等台大多毁于战乱,唯独兰台等少数几座留存。
宫台之外有人守着,检查入内之人的身份,这里面进行的可是江陵最高级的相亲会,非官大夫以上子弟者不得入内。
黑夫显然符合标准,而冯敬之父是五大夫,他已被立为后,亦可入内。
兰台高七八丈,不过那高台只有郡守郡尉来才开放,他们去的是台下的流水亭。
一边走黑夫一边道:“我还是觉得,这种场合冯君自来就是了,不必拉上我。在座的人,我肯定一个都不认识,难免尴尬。”
的确,虽然到了郡城,但黑夫的交际圈一直很狭窄,顶多和满等旧日袍泽聚会叙旧。那些爵位与他相当的诸曹官吏,贵族大氏子弟,却交往甚少。
“有谁是第一次就熟悉的?多与这些人往来,对左兵曹史并无坏处。”
冯敬笑道:“到了左兵曹史这地位,这等事是免不了的,更何况,今天还是上巳节。”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地方。之所以叫做流水亭,是因为亭子建在一池活水之上,凭着栏杆,便能玩上巳常做的游戏“羽觞随流波”。
此处已经坐着二十多个青年男女,男子发髻上插着柳条坐于右边,女子刚洗过的秀发湿漉漉的,坐于左边。没有后世的礼教限制,众人也是熟人,一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冯敬来自国都咸阳,还有冯毋择这样的老爹,江陵城里多的是想巴结他的人,月余时间,便吃了十次接风宴,所以他对这个圈子已然熟识,便提前给黑夫介绍起来。
“里面坐着的多是官吏子女,有郡丞之子,功曹之子,贼曹掾之女……大多没有自己的爵位,而是是荫父辈之业,在学室学律令。”
这时候,那群官吏子女也看见了冯敬,立刻就有数人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朝他作揖。
“原来今日冯君也来祓禊了。”
冯敬身份虽尊,却礼数得体,朝众人拱手还礼。
更有不少女子眼神炽热地看向这位玉面君子,直到冯敬就坐后,她们才瞧见了他旁边的黑面青年。
黑夫虽然皮肤黑了点,但长的并不丑,他如今已身高七尺七寸,坚持锻炼使得身体强健,经历战阵生死后,也有了点不一般的气质。至于容貌?他看着铜镜时,一直觉得自己挺像变黑后的古天乐……
所以黑夫很快也吸引了众人注意,他们见是新面孔,以为是冯敬带来的朋友,便请他代为介绍。
冯敬笑道:“这是左兵曹史,年纪轻轻便是官大夫!职衔较我这小小卒史更高。”
众人皆面露惊异,这可是近来南郡的风云人物啊,远的来说,在其他秦军大败之际,这人曾在军中辅佐郡尉,带着南郡兵凯旋而归。近的事迹,则是他的提议,让人纪山铜官制出了不需要人力,也能自动运行水碓,传为奇谈。
引来众人瞩目后,黑夫也少不得自我介绍道:“我乃黑夫,见过二三子。”
一听此名,不少官吏子女面面相觑,功曹之子更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黑夫?莫非左兵曹史以黑为氏?倒是少见。”
黑夫想了想,还是道:“黑夫只是名,我无氏。”
“无氏?”
这群贵族官吏人家出身的青年男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对外面世事了解较少的女子们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年头,连女子也开始习惯在名前加氏了,身为男子居然没有?
郡丞之子也摇头道:“男子之初生,便继承其父之氏,岂会无氏?除非是……”
除非是地位低下的黔首庶民。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黑夫却不羞于承认事实:“不巧,我祖辈三代,皆是无氏田农。”
这下气氛有些尴尬了,一些人恍然大悟过来,虽然明面不敢说,可心里却有一丝轻蔑。在场大多数人,都有显赫的家世,其祖辈不仅在秦国世代为吏,远到楚国统治时期,也贵为大夫,甚至是卿!
功曹之子一看就很擅长交际,他看似关切地说道:“左兵曹史为何不给自己取个氏呢?在籍贯地更换一下验传即可,我见功曹之中,不少从县乡升上来的小官吏都会这么做。”
但在他们眼中,即便如此,也不能掩盖黑夫祖辈原本低劣的地位,就像他那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一般,不容于这场小小宴会,与他们的圈子不是一路人。
这样的人,也好意思顶着一个粗俗的名,来参加上巳之聚?在场的十来个女子自问,她们不会选一个无氏之人。
冯敬默然不言,没有帮衬黑夫,因为他想看看黑夫会做何反应。
“一群不务实而好虚名之徒。”
黑夫心中冷笑,只觉得自己来此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跟袍泽聚会,若眼前众男女皆如此浅薄,那这亲也不必相了。
不过这时候恼羞成怒而走,反倒会被人笑话,得想个主意应对。
然而还不等黑夫发话,亭外便先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声。
“我听家父说,氏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古人因生以赐姓,胙土而命之氏。在场众人有氏,只能说明吾等祖上或是诸侯卿大夫,遗荫至今。”
“但秦国早已不是亲亲尊尊之国,不再看祖辈出身,而是究军功授爵,功大者身尊,见功而行赏,因能而授官。今日在场诸人不以自己无功无爵为耻,却觉得靠一己之力得到官大夫之爵的左兵曹史当以无氏为羞,岂不谬哉?”
黑夫和在座众人闻声立刻回首,却见一位穿着青色襦裙,脚踩木屐的少女,垂着沐浴后尚未干透的秀发站在亭外。
她身体尚未完全长开,肩膀略显瘦削,容貌却如精雕细琢的白玉,看上去出奇的年轻,恐怕才十四五岁,让人很难相信方才的话是出自她口。
“原来是郡守之女!”
众人无不起身施礼,功曹之子、郡丞之子更是目光殷切。
见众人回首,少女便微微欠身,朝他们行了个万福礼,眼睛则看向了黑夫,露出了初次见面的礼貌微笑。
“妾年纪尚小,粗浅之见,还望诸君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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