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后,阳城外,已经列阵以待的楚军阵前,看着筐中那二三十个血淋淋的人头,再瞧瞧面前跪在地上,长得尖嘴猴腮,卑躬屈膝模样的季婴,斗然露出了鄙夷的笑。
“看来有血性的秦人,都在这了。”
言下之意,剩余的,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实话,在招降寝丘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一幕,一些秦人觉得若是降楚,会导致他们家中亲眷被连坐,于是反抗不从。廖平镇压不住,还是靠了放出寝宫孙奉,发动邑内楚人帮忙,才将那百余不愿投降的秦人杀死的。
见到这一幕后,斗然再不怀疑城内投降的诚意。
“何时出城归降?”
季婴稽首道:“程五百主说,他且先带人将城内被烧着的火扑灭,待日上三竿时,便按照衷屯长出城时商议的,让众人出城。”
“善。”
斗然站在戎车上颔首,另一辆车上的孙奉则关切地问季婴:“城内还有多少粮食?”
“还有数百石,都封存在仓中,等待将军验收。”
季婴露出了谄媚的笑,他也不必装作卑微,在去湖阳亭做邮人前,他本就是卑微的小民,见了贵人,自然要战战兢兢。
可现如今,不知为何,他却只想看看,等这些楚国贵族被黑夫击溃后,也朝自己跪地求饶的模样。
“乃公也要坐坐你们这漂亮的车乘。”
想到这里,他连忙低头,生怕自己的眼神泄露了本心。
“数百石粮,足够吾等十日之需了。”
孙奉摸着胡须,手指在车栏上不断敲打,他是个会过日子的领主,眼看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便开始算计起来了。按理说,这两千多兵卒,还有俘虏们的口粮都要由寝丘供给,看着一车车粮食从自己的仓里运出,他别提多肉疼了,如今能省下几百石倒是好事。
此时此刻,楚军两名将领脑子里最关心的,都不再是打仗了,一个想着待会要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受降,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另一个则满心都是省粮止损。
将领如此,普通兵卒更是松懈,这些日子来,靠着项燕的指挥和陈郢的反叛,秦军被打懵,连吃败仗,楚人却顺风顺水,遂轻秦人。
如今听说阳要降,大家不必打仗,都乐得高兴,虽然勉强列了阵,可兵卒们都歪歪斜斜,阵而不整。交头接耳之声不断响起,有谈论城内秦人胆怯的,有说阳本地的特产“鱼”的。
“等受降完了,定要去溪水里捉几条尝尝,再当着秦人的面,让他们看吾等吃肉,自己却得饿着肚子。”有人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季婴和他带出来的十个人,就这样从松懈怠敌的楚军身边经过,他们也不用回去了,而是要押往后阵,和那些沿途被俘的秦卒关一起。
秦军的战俘被安置在一个大土坑中,这应该是上午时楚军逼着他们挖的。坑深数尺,百余步见方,就在这狭小的地方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三百名神态颓唐的秦军战俘。
上百名楚卒则坚盾利矛、张弓搭箭守在坑四周,不过态度亦十分松懈。对季婴他们,只是稍微瞧了瞧,见没有携带兵器,便推攮进去。
秦军战俘看到有新的同袍被押进来,也没有什么的反应,他们战败后晕头转向地撤离,又累又饿,楚人又不给饭吃,此刻被拘禁于此,虽有心反抗,却没有气力。
“黑夫说的没错,若是被楚人俘获,八成是要被押到楚国做田奴矿奴的。”
季婴瞧着这情形,心里有了底,眼神则在四处寻觅黑夫让他找的人。
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周华和十来个人被绑在大坑的另一头,那里隔着大坑三步距离,树立了几根木桩,这些人都是戴矮冠的秦吏,他们身上已经有了些许鞭痕,身上还被故意浇了水,在十一月初的天气里,冻得直哆嗦。
秦国战俘们看向他们的眼神,愤慨、同情却又无可奈何。
季婴朝一起来的同伴们使了眼色,他们分散开来,在不引起楚人注意的情况下,分散到了各个位置。
季婴则带着三个人,挤开前面拦路的秦卒,摸索到了木桩下方位置,乘着楚卒不注意,捡起一个小石子,往周华的位置弹了出去!
石子打中了木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周华抬起头,在人堆里看到了朝自己挤眼睛的季婴。
季婴常跟着黑夫一起护送李由前往大营,所以认识周华,二人还交谈过几句,所以周华对他还有点印象。
瞧见季婴后,周华干涸开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丝笑。
“终于来了么?”
那黑夫冒名为“衷”,还在劝降时说了一句只有秦**吏才懂的话,如今看来,果然是有后招。
季婴只能看到周华嘴唇微动,他不能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从自己的发髻里,取出了藏匿的刀削,捏在了手中!
黑夫的这支“奇兵”,已经到位。
季婴咬着牙,捏铜削手有些颤抖,但心里却兴奋异常,他牢牢记着黑夫交代他的信号,也是每个秦**吏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军事术语。
“重鼓,则击!”
……
“县公,秦人上城扔甲了。”
眼看日上三竿将至,斗然还好,孙奉已经哈欠连天,这时候,终于有人来禀报说,秦军开始按商量好的投降程序,在城头上扔甲胄兵器了。
孙奉连忙揉了揉眼睛看去,却见阳东墙上,的确有一个个人头攒动的秦军士卒。他们依次来到墙边,将自己的甲衣脱掉,又从城头扔了下来。
一起落下的还有兵刃,有剑、有弓矢、有戈矛,它们本是战士最值得信赖的袍泽,如今却被弃之如敝屣。
“不知寝公如何,但我最喜看秦人丢盔弃甲的这一幕了。”
斗然喝了一口酒,开怀大笑,他很享受胜利,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着昔日强敌落魄地向自己屈膝。
孙奉则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更愿看到这些秦人降兵,变成我领邑里的隶臣,为我力田,好补偿此战他们给寝丘带来的损失。”
与两位主将相同,阵地里的楚人们,也哈哈大笑起来,阵列更乱了。
而后,阳城门也开了,已丢甲弃兵的秦卒缓缓走了出来,他们都低着头,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耻辱么?还是不甘?
因为阳地势更高数尺,所以从斗然和孙奉的角度看去,前排秦人的确是和商量好的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衣裳,空着手出城,甚至还有光着脚的,但后排情况如何,却看不清楚。
然而,随着那些秦人慢慢走出,斗然却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这些秦人走的,也太过整齐了!他们站的很密,脚步都按照某个固定的节奏,不断迈动,而且越迈越大,这不像是杂乱无章的受降,而是……
冲锋前的前奏!
下一刻,阳城头,一个黑影挥动双臂,开始击鼓,疾噪的轻鼓响起,前排上百秦人由走变成小跑,还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随着这些人他们冲下小坡,他们背后的情形也显露无疑,从城门涌出来了三四百秦人,身上披着黝黑的甲胄,手持戈矛,而且在迅速整队,远远望去,就像一片风中晃动的金铁森林。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秦军是诈降!”
因为黑夫的演的太像,加上派季婴出来献人头,打消了斗然和孙奉最后一点疑心,所以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此刻事情骤然生变,满脑子都是省粮食,收田奴的孙奉已惊得六神无主。
斗然倒是更镇定些,大声喝令道:
“传令,击鼓,列阵,列阵!”
主将都如此慌乱,普通兵卒更加猝不及防,那些偷懒坐在地上,相互攀谈打发时间的楚卒骤闻鼓点,愣了半响,而后才忙不迭地站起来,扶正自己的胄,握紧自己的矛,却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说好的受降呢?怎么鼓点四起,搞得像好打仗似的?
楚人军吏快步跑过,催促这些松松散散的楚卒站得密集一些,却不防一个马趴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被石头磕掉的断牙,连忙起身继续往后跑,大声疾呼道:
“列阵,列阵!敌军要来了!”
“敌军在哪?”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楚人重新列阵的时候,阳城头上,鼓声徒然一变,从点点轻鼓变成了沉沉重鼓!
每一下重鼓,似乎都敲打在斗然、孙奉和楚人的心头,击破他们轻松受降的妄想。
每一下重鼓,又好似铁锤,敲碎了束缚秦卒许久的枷锁,那些无甲无胄,赤身徒裼,只持着一柄短剑的秦人,纷纷抬起头来,发出了压抑多时的山呼!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这一刻,已不止是回家的渴求,不止是生还的**,自项城大败以来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炸开了。
巨大的咆哮掩盖了楚军的战鼓,惊得斗然的骖马和服马躁动不安,也让楚人好不容易重列好的阵型又一阵混乱。楚人张大了嘴,目瞪口呆,这还是一路狼狈奔逃,不断投降被俘的秦人么?
他们不顾自己身无寸甲,不顾阵型,不顾生死地向前狂奔了起来,目标直指楚阵!
楚人弓手匆匆射出的零散箭矢阻挡不了这群红了眼的狰狞猛兽,即便有人身上中了箭血流不止,也熟视无睹,依然甩开了步伐朝楚人狂奔而来,面容狰狞,直欲噬人!
“山东之士被甲蒙胄,而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斗然面色惨白,记起了父辈对战场上秦军的描述,以为没了甲胄,他们就不能作战了么?自己真是天真。他开始知道,自己遇上的是怎样的对手了……
他们是虎,他们是狼!
他们是让六**队闻风丧胆的噩梦!
他们是笼罩了山东贵族上百年的黑影!
他们是真正的秦军!
下一瞬,斗然便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秦军陷队之士嚎叫着,一股脑冲入楚人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