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的礼物和心意,我收到了。”
黑夫从河内北进,经过刚被平定的邯郸郡,又抵达恒山郡,恰在冬至日这天,途经恒山,也收到了韩信已攻克蓟城的消息……
他长长松了口气,不为蓟城,而是为韩信。
这小子,倒是还挺念旧的。
韩信推三阻四不收复广阳郡,那黑夫就要不客气地收掉他虎符了。
不过看眼下情形,韩信对自己的命令,倒是坚决执行,既如此,那鎏金的虎符,且再让韩信攒在手里几年罢。
“如此一来,昔日六国都邑,皆已归于夏公!”
群臣贺喜之声不绝于耳,黑夫却只笑了笑,让三军休整一日,他自己则出发去攀爬恒山。
恒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于太行山,横跨华北,东西绵延五百里。因恒山位居北方,而北方阴终阴始,其道恒久,为恒常之所,故曰恒山。
而眼下被认定为恒山主峰的,并不是以后的“北岳恒山”,而是在曲阳县(保定曲阳)以北,后世叫“大茂山”的地方。
黑夫站在山脚抬头,便能望见恒山的主峰,一个肩负陈雪和陡峭岩峰的灰蓝巨人,第一次降雪赶在冬至前,虽然低的地方落了又化,但主峰上已白雪皑皑。
经过滱河上游汹涌的狭窄激流,绕开日益陡峭的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过茂密的森林,里面满是杉树和荆棘,猿猴在两侧呼啸,山路上不时能见到雪豹和猛虎的脚印。
一直往上,渐渐地不能骑马了,渐渐地道路再次收束,他们只能在料峭寒风中骑着当地有名的白骡前行,最后依靠步行走完最后一段,才终于抵达了一面巨大的石壁前。
它质地光滑,历经无数年风吹雨打,而今上面还篆刻着一行行篆字,又以丹砂描红。
黑夫特地上山,只是为了看它一眼。
他披着厚厚的皮裘,头戴狗皮帽,呵着白气,走近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篆刻着文明留下的刻印,中国第一位皇帝的雄心壮志……
黑夫将手触碰到了石壁上,触手冰凉,只轻声念道:
“维二十九年,皇帝作始……”
秦始皇二十九年时,因为黑夫扇动的翅膀,始皇帝取消了计划中的东巡海滨,改为向北巡视,以筹备即将对匈奴发动的战争,遂至于恒山,登高远眺后,留下了统一后,第一个石刻。
这石刻上,不仅留下了“器械一量,同书文字”等见证书同文车同轨的政治纲要。
也有“黔首安宁,不用兵革”等秦始皇帝也许想做但是从始至终没做到的事。
而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秦始皇让人将那首要了高渐离命的《秦颂》,作为整篇文章的主题,刻在石头上……
“**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黑夫默默念着这熟悉的旋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秦始皇帝后期的“穷兵黩武”,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天,在恒山石刻上吹下的牛……
别人吹牛,譬如六月要完成什么,下周要搞定什么,吹过后也就装糊涂算了。
但秦始皇帝吹的牛,可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
黑夫摇头:“有时候,雄心太大,超出了时代的承受范围,也不是好事。”
他的目光一行行掠过,最有意思的是石刻的末尾,有当日随行者的名单,真是又长又宽……
“彻侯武成侯王翦、彻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公子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子婴、五大夫杨樛从,与议於恒山……”
一个个名字念过,黑夫嘴角露出了笑,因为现在这名单上的,基本都挂了。
唯独最后三人幸存,王戊扭扭捏捏地从了他,担任御史丞,杨樛这白手套已经做了,而子婴最惨,被黑夫发配去了西垂,永远回不了咸阳了。
而在石刻的右边,还有一块削平的石壁,只是上面没有一个字,倒是还能刻一篇自我炫耀,跟天神地主吹吹牛的文章。
当你到了一定位置,便会有千百人,整日琢磨你的所思所想。
见黑夫望着那空白之处琢磨良久,身后众人遂面面相觑,相互颔首。
于是等黑夫转身后,今日随他上山的一众人等,譬如陈恢、叔孙通、伏生等人,便拜倒在地,请黑夫刻石。
由叔孙通为代表,说道:“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
“而秦始皇并一海内,以为郡县,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然其身方殁,逆子胡亥篡位,奸佞赵高擅权,关东倍叛,法令不行,九州板荡,禽兽当道。”
“实赖夏公,以渺渺之身,起于云梦,四渡建功,遂定江陵,爰及荆州。北伐东征,历时三载,灭魏、赵、楚余孽,降韩、齐之旧臣,诛项籍于大泽乡,又已定燕地,方再统天下。前后大小七十余战,皆得夏公方略,故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方今天下和平,中原复安,夏公之文韬武略,更胜于秦始皇,夏公之仁德,亦远迈于秦始皇,故当在旁刻金石之篆,以表夏公之称成功盛德……臣等昧死请!”
群臣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嗡嗡作响,但黑夫脑子里却回荡着一句话: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里,想不朽……”
黑夫摇了摇头,又看看整面石刻,当年秦始皇完成了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的历史使命,站在这里时,恐怕也受到了当日群臣的极力吹捧吧。
然后就头脑发热,觉得东南西北都是额滴额滴了……
“陛下啊,每当我要迷失自己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时,想想你的教训,就行了。”
但旋即,黑夫脸上又浮现了促狭的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岂能扫了大家的兴?”
于是黑夫回过头,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笑道:
“可!”
叔孙通等人,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在这儿好好发挥一番,写一篇永垂千古,引经据典的名篇出来,但岂料,平日里喜欢让他们帮忙起草文章的夏公,今日却偏偏要自己动手!
“拿笔来!”
黑夫一伸手,自有文书将上好的狼毫笔献上,并有刚烧温水磨好的墨。
“铺纸!”
两名军士扛着案几,在上面铺就了泛黄的上好桦皮纸,鎏银的镇纸压了上去。
排场很大,随行的众人在外围了一圈,用自己的身体,为夏公挡住高处寒冷的朔风。
同时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想看看夏公要如何书写自己的功劳?
但岂料,黑夫却沉思良久后,露出笑,一挥毫,刷刷刷写下了六个隶字!
然后就让文士收了笔,对着秦始皇帝石刻旁的空白岩壁道:
“就这六字,刻上去罢!”
说罢便扬长而去!
叔孙通等人哑然,只能拥过去一瞧,顿时瞠目结舌!
却见夏公那六字竟是:
“黑夫到此一游!”
……
“夏公这六个字,有玄妙啊!”
“没错,意境深远!暗藏机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你敢说夏公的字是麻雀?”
“口误,口误,是隼,隼才对!”
“这个‘到’字用得极好!”
“‘此’字也妙不可言。”
“一者,一天下也,游者……游者,庄子之逍遥游也!”
不提众人尬吹黑夫的六字真言,就说黑夫下了恒山,回到军营后,却见营中,已有两人从燕地赶来拜见……
这二人皆是降将,又皆是黑夫久仰其名的,而且相互间还有大过节,眼下正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谁安排他们一同来拜见的?真够蔫坏。”
黑夫暗自嘟囔,旋即想起来了。
“好像是我……”
于是他走入帐内,二人先后起身拜见。
右边先起来的,是比黑夫略小,同样皮肤略黑,分明是做过黔首下过地的陈胜……
历史上大泽乡首义的陈王,眼下却惴惴不安,陈胜只希望,自己投靠黑夫不算太晚,“王侯将相”是不可能了,公也没戏,就看能否混上一个关内侯,最低标准食邑五百户的也行啊……
所以陈胜一拜见黑夫,便长作揖道:
“陈胜请为前锋,以恒山兵为夏公入飞狐口,进攻代地!”
黑夫收起自己的感慨和心思,笑着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另外一人:
“李左车,赵国的广武君,你来此又是为何?”
“故国已亡,现在没有广武君了,只有自认为,还是穿右衽的人阶下囚李左车。”
不同于陈胜的殷切,消瘦的降将李左车朝黑夫拱手,起来的也慢,说话也慢:
“我来此请求谒见,是想劝阻夏公一事。”
“何事?”
李左车道:“初雪已降,天寒地冻,冬日不宜在代北用兵,还望夏公休兵息民,待开春雪化后,李左车愿为向导,助夏公灭代破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