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年元旦。这一天是新一年的开始,是新皇帝纪年的开始,新的希望,新的不安,新的故事;建元年,大明王朝独有的一年,国史上举足轻重的奇特的一年。
沈若寥带着南宫秋到王宫来,向燕王和徐妃拜贺新年。晚上,朱棣按照惯例举行了元旦宴会,王爷身边的近臣武将都陪在身边,北平两司那四个朝廷官员也在席,还有世子朱高炽的岳丈张麒和大舅哥张昶,永安郡主仪宾袁容,永平郡主仪宾李让。却没有一个女眷;南宫秋奉命和其他几个郡主一起陪燕王妃另举内宴去了。
席间,朱棣频频谈起当年和太子朱标的手足骨肉之情,并且盛赞当今天子建皇帝的治思想。道衍和姚表只是毫无反应地听着;几个武将表情冷淡,看来燕王事先嘱咐过他们不可激动,更别把自己的话当真;四个朝廷官员看出来燕王虚与委蛇,却又不好硬是捅破窗纸,只能落得自己尴尬,坐在那里好不难受,只是偶尔敷衍地迎合两句。
朱棣高谈阔论了一阵之后,突然对马三保说道:
“三保,你去把我的琴抱出来。”
燕王大概是早有安排;马三保立刻把王爷的七弦古琴抱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呈在沈若寥面前的案上。
沈若寥吃了一惊,询问地望着燕王。
朱棣对四个朝廷官员微笑道:
“无丝竹之乐,岂堪称宴尔。四位大人也知道,小王自幼尚武,王府中不喜欢见女乐歌舞,渐渐这些东西也就荒废了,到了该用的时候,什么也拿不出手。今天宴会,幸而有承安仪宾在此,想必昨日婚礼上,四位大人已经对他的琴艺略微有所了解,如不嫌弃,小王命他现在为大家弹奏一曲,也给宴会增添雅韵。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张昺冷淡地说道:“下官荣幸之至。下官早有耳闻燕王殿下的琴艺普天之下无人能及,想必不能随便弹与旁人听的。能听承安仪宾弹琴,当然是下官四人的福分。”
朱棣开朗地笑道:“张大人谬奖。坦率地说,小王虽枉有名琴在手,琴艺可是实在配不上这把好琴,还是让给高手来弹,也不致埋没了它。若寥,你就随兴弹一曲,全当给四位大人助助兴。”
沈若寥有些无奈。王爷似乎有什么计划,但是事先一点儿不告诉他,上来就让他弹琴。琴可不是随便弹的。这种场合,他选什么曲子呢?
朱棣看出了他的困惑,笑道:“你随兴弹一曲;不过,不能再是《流水》,也不能再是《广陵散》了。让大家听个新鲜点儿的。”
沈若寥环顾整个宴厅。大家都在期待地望着他;不过这期待略有不同。姚表似乎更多是担心。永安仪宾袁容正有些挑剔地望着自己;他的挑剔无可厚非,三个仪宾当中,他本来序列第一,按理来说应当最为尊贵,现在却时时处处落在沈若寥后面,什么都是这个捡来的承安仪宾抛头露面,承安郡主又是不知哪儿来的个野丫头,白捡的便宜而已。永平仪宾李让倒似乎没这么多想法,只是听自己岳父殿下的话。四个朝廷官员里,张昺和谢贵看他的目光不屑之中多有戒备,景清从始至终无论到哪儿都是这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张信似乎也有些担心,目光不停在燕王、朱能和自己的同事两方之间游走,似乎生怕两边不和。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他想起自己在夜夭山弹过的一首曲子来,把手安静地放在琴弦上,沉思片刻,却提起掌来,在弦上劈下一记裂帛般的重音。
不是《广陵散》,胜似《广陵散》。他竟然还清晰地记得这首曲子,每一个音。
当时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象。好像随意地卖弄字,写一首七绝一般简单。不过现在,他突然发现曲中原来也可以蕴意深刻,特别是在这个建元年的元旦宴会上。
他弹完一曲,道衍大师便微微颔首,意味深长地笑道:
“好曲子;如果没有猜错,该是仪宾郎自己的作品吧。”
沈若寥道:“大师见笑了。这首曲子是我十七岁生日前夕练剑时所作。曲中多有纰漏,还请大师指正。”
“仪宾郎自己所作?”张信叹道,“果然是高人。不但武艺超群,这琴艺也是一样举世无双。”
“不知曲名为何?”张玉问道。
沈若寥突然灵机一动,笑道:“不如,大家来猜一猜。”
“猜?”众人闻言一愣。朱棣微笑道:
“是个好主意;在座诸位,见仁见智,大家就都来猜一猜吧。”
邱福嚷起来:“俺们这些大老粗,啥也听不懂,怎么猜啊?成心欺负人。”
“哎,邱将军,要当大老粗,你一个人当去;我们可都不是。”朱能哈哈笑道。
陈珪问道:“确切的名字很难猜,不如大家都来猜猜名字的特征吧,渐渐把范围缩小,最后就好猜了。仪宾大人来看我们说得对不对。”
“我先来猜吧,”姚表微笑地望着沈若寥,“曲子跌宕起伏,不是简简单单的即兴情感发挥;想必曲子是讲述了一个故事吧?”
“姚大人高明。”沈若寥微笑道,“确实是根据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而作。”
“还是很有名的,”张麒沉吟道,“《史记》中的故事?”
沈若寥笑道:“大人英明,一击即中。”
谭渊红着脸道:“仪宾郎大人武功高强,这首曲子又是练剑时所作,该和剑有关吧。”
沈若寥想了想,笑道:“谭将军说得对,和剑有关,不过不是一般的剑,而是很短的剑。”
“故事讲的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袁忠彻问道。
袁珙摇头道:“不,肯定讲的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将军。”
沈若寥笑道:“对不住,外公大人,不是大将军;舅公大人所言的侠客,倒是有一点儿接近。”
张信饶有兴趣问道:“曲子如此悲烈,所讲的一定是个悲剧故事了?”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可以算是吧。悲,不过——主要还是在烈上。”
朱能试探性地问道:“莫非是鸿门宴?”
“鸿门宴不能算悲剧吧?”张玉似乎吃了一惊,看着朱能。
沈若寥道:“朱将军英明,这个故事与鸿门宴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很抱歉,朱将军,请您继续猜。”
他回过头,看了看其他三个朝廷官员,问道:
“三位大人有何见解?”
朱棣也正在想办法逼那三人开口,此刻沈若寥替他说了出来,他便微微一笑,继续坐观。
景清心中已有问题,此刻却看了看张昺和谢贵,不愿意先开口。张、谢二人本来对这场游戏深感厌烦,却又找不出借口脱身,本来新年宴会,藩王请地方官员赴宴虽是惯例,从道理上讲也应该被地方官员视为荣幸,而席上行酒令、游戏之类,更是万万不可拒绝。二人无奈,张昺只好应付道:
“既然是故事,就不能只有一个主角。定然另有一个重要角色在仪宾郎的曲子中。”
他这句话给了谢贵启示。谢贵忙道:
“张大人所言极是;既然是个悲剧故事,说明故事中另一个角色比主角更加武功高强,最终将主角打得惨败?”
沈若寥笑道:“两位大人请见谅,怪我刚才没说清楚,其实故事中的主角自身武功究竟怎样,谁也不知道。不过,另一个角色确实是比他要强得多,他也的确最终失败了。”
景清小心翼翼地问道:“仪宾大人,此曲既是大人三年前练剑时所作,以大人如此少年俊杰,曲中定然蕴含了大人的高远志向。所以曲子所述的故事,想必是个催人奋进的励志典故?”
沈若寥沉思片刻,道:“景大人,故事从来是因其悲壮而闻名天下,而不是因其励志。不过,大人英明,选择这个故事,确实寄予了我本人一些小小的理想。当时比现在要天真幼稚,不过这些志向从来不曾消失,而且比当初愈加坚定明确了。”
张昶道:“既然是承安仪宾的志向,自然是在武不在了。”
沈若寥笑道:“治武功,向来在武的前面,我也一直希望自己在上能有所成就。不过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所以大人英明,我在曲中寄托的小小志向,确实在武功上。”
“是希望和令尊一样做个天下无敌的高手了,”袁容冷淡地说道。
“不会,承安仪宾已经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了。而且都说了是《史记》中的故事,又寄托了承安仪宾的志向,所以肯定是个光照汗青的大人物,”李让道。
沈若寥道:“我这位主角虽然光照汗青,却算不上是什么大人物。”
邱福嚷嚷道:“仪宾郎大人刚刚成亲,曲子肯定和女人有关;既然这么悲壮,那就是……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马尾坡!”
就是一直板着脸的张昺和谢贵,此刻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谭渊揪着邱福,一张脸已经笑成了紫红色,嚷道:“邱将军,就是我谭渊再盲,看来也比你强一些,好歹我还知道那叫马嵬坡,不是马尾巴坡。”
“再说了,马嵬坡是唐朝的事,《史记》是汉朝司马迁写的,你当司马迁是袁高人那般未卜先知啊。”朱能取笑他道。
袁珙也忍不住大笑道:“哪里哪里,袁珙就是再能耐,也比不上司马迁如此神通广大,身在西汉就预见到马嵬坡了。”
朱棣也已经笑成一团,却并不心急开口,还要继续看热闹。
沈若寥揶揄道:“邱将军的意思,我沈若寥的志向就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红颜祸水?”
陈珪道:“仪宾大人心比天高,岂是能被女人占据心智的。故事的主角一定是《史记》中伟大的帝王君主,故事讲的是国家的兴衰命运。”
沈若寥道:“陈将军,我腆脸以这个故事寄托自己的小小志向,所以故事的主角一定只是人臣,怎么可能是帝王君主呢。那样的千秋大梦轮不着我来做啊。不过,主角虽然不是,另一个角色却是个伟大的帝王君主。而且您后半句也是对的,故事讲的确实是国家的兴衰命运,而且是两个国家的兴衰命运。”
骆阳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却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开口的份。沈若寥见状,问朱棣道:
“王爷,似乎骆大人也有见解,不如听听他的意思?”
朱棣点头道:“甚好;骆阳,三保,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
骆阳道:“仪宾大人的故事,讲的莫非是淮阴侯韩信,那帝王就是汉高刘邦?”
沈若寥道:“我没有行伍的经验,不像在座的几位将军,目前还不敢梦想韩信的丰功伟绩。我的这个主角,一生未建点滴功业;尽管如此,仍然英名永存,光照汗青。”
“真是吊人胃口啊,”姚表无奈地笑道。
张玉若有所思道:“一个悲剧英雄,《史记》中倒也比比皆是啊。但是未建功业却青史留名的,除非为了大义,慷慨赴死……比干?倒是只听说他被纣王炮烙,似乎从未听说他做出过什么功业来。但他只是个臣。”
沈若寥道:“和比干与纣王的故事还有不同。比干是纣王的臣子,同属商国。我的这个故事里,主角和另一个角色那个伟大的帝王,并不属于同一个国家,所以才牵涉到两个国家的命运。”
“不过听起来,似乎这个故事的个人色彩十分浓重,”陈珪道,“关注点在一个人身上,看上去应该没有什么大的战争场面吧?”
沈若寥笑道:“陈将军听得仔细;故事的中心确实只是关注了主角个人,没有庞大的场面。”
朱能道:“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国家的君王,两个人之间的决斗,决定了两个国家的命运——《史记》中可不多见。”
“所以,大家已经走到了边界上,再迈一步就一切大白了。”沈若寥道。
马三保忍不住说道:“适才听仪宾大人此曲,先抑后扬,至峰巅而倏止,似乎和《广陵散》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其中含义也相去不远吧?”
沈若寥笑道:“马公公,您已经猜到这个份上,让我很有危机感。”
道衍微笑道:“除了《广陵散》的影子之外,仪宾大人此曲初为变徵之声,后复为慷慨羽声,暗示深刻啊。”
沈若寥心里一动,忍不住说道:“大师果然高手;这点儿小小的伎俩,如此轻巧地就被您识破了。大师想必已经知道曲名了?”
道衍显然知道,却摇头笑道:“还没有,老衲已经智竭。”
姚表问道:“仪宾大人,不知曲名共有几字?”
沈若寥道:“姚大人已经胸有成竹了?”
姚表笑道:“不敢不敢;姚表一头雾水,不过眼观席上已有神仙得出答案,只差字数对应了。姚某只是有心替真正的高手问一句。”
沈若寥看得出来姚表已然对答案心知肚明。此时此刻,经过前面一连串问答,袁珙和袁忠彻也显然已经猜出了曲名。看样子,除了邱福和谭渊,其他人也已经纷纷走出了迷雾。然而,没有人说一个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沈若寥也看得明白,他知道答案应该由谁来说出口,他知道谁一直没有开口,自己现在该问谁了。
“王爷,您说呢?”他微笑地看着燕王。
朱棣风度翩翩地一笑,捏起茶杯来,轻轻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右手微拢起自己飘洒豪迈的长须来,胸有成竹地捻了捻,不慌不忙地说道:
“孤心里倒是有个答案,只是不知猜对没有。”
“王爷请讲。”
“你先回答姚大人的问题,孤才好说啊。”
沈若寥道:“曲名在曲初成之时为两字,不过,五个字也可以。”
朱棣道:“要听孤的建议,还是两个字好;就叫《刺秦》好了。”
沈若寥站起身来,双手举杯道:“王爷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若寥景仰至极,敬您一杯!”
朱棣笑呵呵地回礼道:“哪里;你的琴艺才真正让孤大开眼界了。”
张昺在席上十分不爽,此刻冷冷笑道:“仪宾郎真是用心良苦啊;荆轲也是燕国的驸马,燕王的女婿;荆轲刺秦王,为的不就是燕太子丹,赤胆忠心,千古可表。只可惜荆轲最终失败了,天下竟成了秦王的天下,燕国也被秦王所灭。”
此言一出,燕王手下五个武将都吃了一惊;谭渊刚要开口,朱能连忙按住了他。
沈若寥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坐回席上,将空杯放下,端端正正地回答道:
“直到今天,提起荆轲刺秦王,后人仍然是为荆轲而激昂和感叹,从未听说有谁为秦王逃得一死而欢欣鼓舞。更何况,那个时候,秦还未灭六国,燕国与秦国是完全平起平坐的。所以荆轲刺秦王,不仅仅是为燕太子报仇,更在内心深处,为了燕国的崛起,为了燕王有朝一日能成大业,灭了秦国,甚至像秦国一样灭了六国,一统天下,履至尊而制**。如果他成功了,今天我们说起历史上第一个皇帝,就不是秦始皇,而是燕丹了。”
五个将军不由得暗暗点头称是,邱福和谭渊甚至喜形于色,几乎马上就要拍手叫好。骆阳和马三保对视一眼,袁珙和袁忠彻也对视了一眼,都在默默赞许点头。姚表看了看道衍,发现道衍正在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便转过头来看着沈若寥,陷入了沉思。
朱棣沉默地盯着沈若寥,不停地捻着手中的长须,目光深邃,一言不发。
谢贵怒气冲冲地说道:“仪宾郎,您不要忘了,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是秦王。燕国孱弱不堪,在所向披靡的秦军前面,就像片枯叶一样,一撼而落,遂成齑粉了。燕王没有丝毫实力与秦王抗衡,再谈什么和秦国平起平坐,甚至一统天下的雄心和理想,简直是让世人笑掉大牙。”
沈若寥不慌不忙,儒雅地微笑道:“谢大人,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大人可知为什么荆轲一个失败者,到今天仍然是人人仰慕的英雄,就连秦赢政这样的胜利者都不能颠扑他的光辉吗?”
谢贵微微一愣,张口结舌。
沈若寥沉静而坚定地说道:“成败与否,对荆轲自己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不论输赢,荆轲只有被车裂一条绝路。然而他丝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燕丹遇荆轲至厚,荆轲所以必死以报燕丹;然而秦王却是个无情无信不仁不义之人,将他的万世功勋都建立在残暴之上,所以才会引得身后千古骂名,反而不如他杀死的刺客形象完美。”
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张信忙插嘴进来,圆场道:“一个历史问题,二位大人何必如此认真?诸侯分国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都已经成了历史,再也不会出现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了,前人的是与非,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看待,才能得到公正而客观的经验和教训。”
沈若寥机灵地谢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我也就是因为很喜欢这个故事,一时激动,言辞亢奋了一些。我只是真心实意想和谢大人深入讨论一下,绝没有丝毫冒犯大人的意思,还请大人见谅。”
谢贵好没面子,只好气咻咻地说道:“既如此,谢贵也是无心,一时情绪失控,冒犯仪宾大人了,请大人大量,不计较了吧。”
朱棣笑起来:“刚才的讨论很有意思,也发人深省,孤倒是欢迎你们以后多多进行这样的讨论才好。要是孤三个王子都在场就更好了,可以激发他们钻研问题的兴趣,激励他们努力学习,也给王府里带来爱读书的风气,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贵勉强敷衍了两句;除了张信以外,三个朝廷官员整个宴会再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