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眨眼过去。中秋节很快到来了。沈若寥一觉睡到午后才醒。他吃过东西,下到水边来看书,看得累了,便一头躺下来,沐浴着逍遥谷里的阳光,一面听着南面的山坡上,密织的竹林里飘出的琴声。王真人往日都在水边草亭中抚琴,今日却不知为何换了地方。
他静静听着琴声,渐渐却听出来弹琴者并非王惊,便站起身来,顺着琴声向竹林深处走去,要寻到弹琴者。琴声越来越近。走着走着,他突然吃了一惊,愣在了那里。
高而蔽日的竹林间绿荫清凉;坐在林间抚琴的却是南宫秋,完全不是那副满头鲜花小辫、短衣凉鞋的小女孩的样子。她身着一袭青纱长裙,罗衫大袖,裙幅曳地,头发已经解开,只在头顶斜侧挽了一个鬟髻,垂落下来,像黑亮的锦缎一般,泻在地上的裙幅上。见他走近,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眼神中却没有了那股时刻不离的顽皮,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让沈若寥觉得自己在她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琴谱。她冲他淡淡一笑,俯首继续弹琴。琴声如冰,玉指如珠,沈若寥一时惊诧莫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怀疑自己见了鬼。
一曲终了。南宫秋收回手,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笑道:
“你怎么了,若寥?怎么傻兮兮的?”
沈若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怎么这副打扮?”
南宫秋惊奇地说道:“怎么啦?我弹琴时都穿这个。是不是很丑?”
沈若寥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只是……从没见你这样过。你还挺讲究的,一定要沐浴焚香才能弹琴?那我岂不是土到家了。”
“你也会弹琴吗?”南宫秋问道。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会一点儿,不过好久没弹了,两年了。”
“弹一曲我听听吧!”
她眼睛中忽闪忽闪。沈若寥不好拒绝——本来,他也已经耐不住心痒,想弹琴了。他坐到琴边,轻轻抚摸了一下琴木。
冰凉细滑的桐木。仲尼式,蛇腹断,古朴简单,意味深远。
两年没有碰过琴弦了,他还能弹得出来吗?
他沉默了少顷,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手生了,没感觉了。”
他并非弹不出来,只是由于年久生疏,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曲子。南宫秋想了想,道:
“这样吧,你会弹《雨打芭蕉》吗?”
沈若寥回忆了一下,没有说话,把手轻轻放到了琴弦上。
琴声起来;南宫秋微微吃了一惊。寂寞,空山,冷雨——这是她眼前立刻浮现起来的意象。她仔细地听着;他弹的确实是《雨打芭蕉》,毫无差错。然而,琴弦上发出的,俨然是另外一首曲子,和平时自己弹的、叔叔弹的都截然不同。她惊讶地听着;纷纷扬扬的琴声在心头落下来,彷徨,叹息,并不沉重,只是一直绵延,没有大起大落,仿佛雨一直这样节制地下着,湿漉漉,却不淋漓尽致,没有尽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琴声停了,有些无助地望着沈若寥。
沈若寥脸上微微一红:“看来我是贻笑大方了。”
南宫秋摇了摇头,说道:“哪儿啊,只是我从来没想到,有人能把《雨打芭蕉》弹得这么暗淡。”
“暗淡?”沈若寥眉头微扬,低下头,有些若有所失:“原来如此。”
他沉思片刻,把琴轻轻推开,坐到一旁。
“秋儿,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南宫秋坐下来,望着他,点了点头:“当然。什么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竹林密蔽而清凉,偶有鸟鸣;四周寂静无人,竹林之外,只能隐隐听到水流淙淙。
他低声开口道:“我知道,你从小在山中和叔叔隐居长大;你可知我爹是谁?”
南宫秋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叔叔给我讲过。以前在家时,叔叔最喜欢讲历史故事。外公带我来到武当山,得知你也在此,便告诉我你就是沈如风的儿子。”
沈若寥好不沮丧。他抬起手来,烦躁地捂住脸,咒骂了一声。
南宫秋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啦?”
沈若寥心烦意乱,一下子生出一肚子火来:
“你已经看了我半个月的热闹,还看不够?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单纯善良之人,却还装得如此天真,到头来又是我心甘情愿当白痴被人耍,自己骗自己。你怎么还不走,你还想等着看什么好戏?”
南宫秋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没缘由地就骂人啊?我怎么招惹你了?”
沈若寥绝望中又拿出了北平街头练就的一身耍无赖的看家本事:
“你怎么可能招惹我呢?我当然是没缘由地乱骂人了。我天生就是个贱货,全天下人都待我跟亲生爹娘一样,就我不识好歹,没事净到处招惹天下人,拈花惹草,反复无常。你居然还有胆量跟我呆在一起,可真是不知厉害。”
南宫秋完全地摸不着头脑:“你病啦?怎么说出来的话都这么奇怪。”
沈若寥烦躁已极,跳起来吼道:“你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不怕老子骗你上床?”
南宫秋更加茫然:“还没吃晚饭呢,怎么就上床啦?”
沈若寥受不了她了——或者,受不了他自己——他捂起耳朵,跑出了竹林,把南宫秋一个人撂在那里,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睡的竹屋。
他一头栽倒在竹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消沉和绝望之中。
太阳落山之时,南宫秋找到他房间里来。沈若寥仍是一个姿势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若寥,吃晚饭了。大家都在等你。”她轻轻说道。
沈若寥毫无动静。
南宫秋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又说道:
“有很多好菜,有酒喝,还有红灯笼——你真的不原意给我过生日吗?”
沈若寥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他坐起身来,看着她,有些惭愧。
“秋儿……对不起,我当然愿意给你过生日。我只是——”
他踌躇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对你不公平;我也不是成心的,只是情绪一时失控。”
南宫秋没有马上回答。她想了想,走到榻边,坐下来。
“我告诉外公了,被他一顿好骂,说我无知,伤了你的心。都是我不好,没理解你的意思。若寥,我不在乎你爹是什么人,他跟我无关。”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声道:“他是我爹,即便跟你无关,却不可能跟我无关。有其父必有其子,天下人都这么想。你这么想本来也正常。就连我自己,如果碰上是别人家的事,和我无关,我也会自然而然这么想。谁叫我是他的儿子,天生是我的命,我也逃不掉。”
南宫秋道:“他是他,你是你;谁说的儿子就一定跟父亲一样?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母亲?我跟你一起呆了这些天,我了解你,你是个很好的人,跟传说中的你爹完全不一样。”
沈若寥郁闷地说道:“秋儿,你不用安慰我,你也不用说服我。我并不相信我和我爹一样;可是你我加起来说不服天下人。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我这辈子又还能有什么机会和希望可言?我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逍遥谷里,这里是全天下唯一没有被世俗偏见所荼毒的地方。”
南宫秋道:“一辈子呆在这里也不错啊,山清水秀,又守着这么巍峨险峻的武当山,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可去,还有王真人作伴。”
沈若寥有些泄气:“可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唉,算了,我想要又有什么用;我就算天天梦见月亮,我又可能上得了月亮吗?——秋儿,走,我们给你过生日去。”
他和她一起出了门,向草亭走去;天已经完全变作紫黑色,一路都挂上了红灯笼。快走到草亭时,南宫秋突然指着东方喊道:
“月亮起来了!”
沈若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东方,天空已经夜色深沉。一轮巨大的满月已经升了起来,安静地挂在天边。金黄金黄,纯洁干净的光辉,十分柔和。
南宫秋轻轻说道:“我就是这时出生的。”
沈若寥浅浅一笑:“多好;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漆黑一片,只有东边有一颗小星星。”
“真的?”南宫秋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凌晨,在春天。”
“那是启明星啊!你给大地带来光明了。我是正相反,我给大地带来黑夜。”
沈若寥心里一动:启明星,他给大地带来光明了——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吗?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出生将世界拖入了灾难的黑夜呢;他总觉得自己害死了母亲。
他轻轻说道:“应该说,你给大地上的每个人带来了好梦,让家家户户幸福美满,亲人团圆,让所有的孩子都有月饼吃。”
“若寥,若寥……”南宫秋轻轻念着,“寥若晨星——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好有诗意啊。”
“诗意?”沈若寥笑道:“那你呢?你可不仅仅是诗意了,我从你的名字里,听到了《南来雁》,《汉宫秋月》——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他们走上水亭来。亭中央已经摆好了一桌宴席;王惊和袁珙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他们走进来,王惊笑道:
“你小子,莫不是一觉睡到现在才起?忘了秋儿的生日,可该罚你三杯。”
沈若寥转头间,目光却瞟到了旁侧的古琴上。仲尼式,蛇腹断,冰凉细滑的桐木,古朴简单。下午之时,他和南宫秋在南坡竹林之中抚奏过的古琴,此时此刻,被还丹真人搬到了这里。
“前辈,有人为宴席奏乐?”他问道。
王惊摇了摇头。“以备席上即兴之需。待你罚酒三杯之后,说不定能用得上。”
“我不需要三杯酒,现在就能用得上。”沈若寥自信地笑道。他看向南宫秋,浅浅一笑:“秋儿,我有份礼物给你。”
“礼物?”南宫秋微微一怔。
王惊和袁珙也愣住了。“礼物?”
沈若寥不再说话,走到琴旁,端端正正坐下来,放平衣襟。
南宫秋看到他把手轻轻放到琴弦上,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两个高人也转过身来,望着他,安静等待。
悠扬的琴声在水面上响起。席上三人不由得怔住了。琴声起初很低,渐渐高了起来,清宁幽静,深远广阔。平缓的起伏,背后却有细致的巧音淡淡地衬托。南宫秋不由自主抬起眼睛,望向渐渐升高的圆月。金黄的圆盘已经变作银白雪亮,在深邃的夜空中熠熠生辉。月下的水面平静如鉴,倒映出银灿灿的玉盘,在水中光彩分毫不减。一阵清冷的秋风淡淡吹过;微微的涟漪起来,在水面上舒展地漾开,泛到月亮的倒影时,就把完美的玉盘无声无息打碎,一块一块的,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彼此失之交臂;随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跳动越发轻柔,终于渐渐熔化到一起,重新浮起了一个完美的玉盘来,没有丝毫瑕疵,就好像从来不曾打碎过一样。
凉凉的秋意,渗透到了每一寸呼吸里。
琴声无声无息地止了。席上三人还久久地沉浸在琴声中,没有回味过来;沈若寥已经离开古琴,回到席上坐下,对南宫秋笑道:
“一曲《平湖秋月》,希望你喜欢。”
南宫秋一怔,反应过来,轻轻问道:“是你自己谱的曲?”她记忆中的《平湖秋月》,不是这首曲子。
沈若寥点点头,微笑道:“刚才来时路上,看到月亮升起来,一时的灵感,借了别人的曲名。我已经太久没碰琴了,曲子里毛病很多,你多包涵。”
南宫秋没有说话,怔怔地望着他,很快,一双大眼睛中竟然泪光点点。
沈若寥惊诧地看着泪水顺着她的腮帮滚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慌慌张张地说道:
“对不起,秋儿,我……我下午不该说那些话,我真的都是无意的,我其实一直知道你和袁先生都是善良的好人,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你别伤心了……”
南宫秋擦掉眼泪,说道:“我不是因为那个。”
沈若寥不敢再说话,胆战心惊地望着她。王惊在一旁静静看着。袁珙有些愁眉苦脸。
南宫秋平静下来,说道:“若寥,谢谢你;这份礼物太好了,出乎我的想象,我从来没有这么惊喜过。这是我有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
沈若寥惊魂未定,小声道:“那……你该笑才对。”
南宫秋听得他说,立刻破涕为笑,梨花带雨:
“你说得对,我该笑才是。谢谢你,若寥。我从没想过,十七岁的生日能这么美好。”
沈若寥微微一怔,哑口无言。不自觉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十七岁生日。那个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生日。真是难以言表的有多美好。
南宫秋擦干眼泪,笑道:“你的琴弹得真好;我一直以为自己琴艺很高,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以后在你面前可没脸再弹琴了。”
沈若寥惊奇地笑道:“什么话!难道你弹得不好?”
南宫秋微微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吟道:
“‘若言琴上有琴声,
“‘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这是苏东坡的诗《题沈君琴》。沈若寥微微一愣,意识到南宫秋原来借了诗名来夸他,脸上不由敷上了一层浅红,笑道:
“等我自己做一把琴的时候,一定请你把这首诗给我题上。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沈君琴’呢。”
袁珙笑道:“好;这回我可知道,等到你过生日时,该送你什么寿礼了。”
王惊也朗声笑起来。四个人开怀欢宴,为南宫秋祝寿,直到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