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沈若寥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过北平的众目睽睽,回到庆寿寺来。嫂索可濼爾說網,看最哆的言清女生爾說一路的侧目,议论,他都只能一如既往地横眉冷对,置之不理。
当天晚上,夜来香没有过来。奇怪的是,他自从回了庆寿寺,一整天,道衍就没有出现过,姚表也不见人影。通常来讲,姚大人每天都会来坐坐。道衍大师只要在庆寿寺中,也会不时来探问。
王宫那边一定有什么事情,沈若寥猜想。
他有些不安。平安、陈晖等南军将领已经送到北平,安顿妥当了。前线战场上,燕军应该是一路势如破竹。他想不出来能有什么事情,会把道衍大师和姚表两个人圈在王宫里一整天,外加一晚上。
难熬的夜晚过去。终于又到了上午,沈若寥才看到道衍。姚表却没有同行,而是朱高炽跟着道衍大师一同进来。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朱高炽这还是第一次来。沈若寥见到两个人,心里只觉得沉了下去。
“殿下,大师,宫里有事?”
朱高炽摇了摇头:“宫里一切安好。”
“前线有战报?”
朱高炽道:“父王已经下了泗州,渡过淮河,攻克盱眙。盛庸大败,向南逃去。”
沈若寥望着他:“那您这是……姚大人呢?”
朱高炽和道衍对视一眼。朱高炽道:
“北平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和大师正是要来告诉将军。”
沈若寥谨慎地说道:“请坐。”
两个人坐下后,朱高炽道:
“昨天白天,——确切来说是上午的时候,北平守军大营中——”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道衍,又看了看沈若寥已经阴沉的脸色。
他叹了口气。
“沈将军已经知道,吕姜在军营中;同时还有荟英楼的掌柜,就是香儿姑娘的姨娘。不知道是谁将她二人——断指决目,赤身**吊死在营门之上示众。身上还悬挂了块牌子,写着——写着:以眼还眼。我已经严令务必查出凶手,无奈一天过去,还是没有线索。”
沈若寥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如秋风。朱高炽已经十分不忍,无奈事情却远还没有结束,他只能继续说下去。
“事出之后,我便请来姚大人和道衍大师一同到军中查案,一面商量应该如何处理;正在这时,突然城中来报,说姚家药铺和姚府同时起火,火势冲天。我们便立刻赶回城来,大火已经烧得没有办法扑救。本来,两处地方同时起火,又都是姚家的地方,已经十分可疑。更何况那火烧得太旺,如果不是堆积了大量柴草油料等引火之物,不会烧到那个地步。直到半夜,大火把能烧的全都烧光了,才自己熄灭。姚大人没有过来,因为他正在处理家中之事,你不难想象。”
沈若寥听到半截,已经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背对着道衍和朱高炽。二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轻轻问道:“姚府的人……可有伤亡?”
朱高炽老实说道:“目前尚不能确定。”
“药铺呢?”沈若寥觉得自己快要昏厥。
朱高炽又看了一眼道衍。
“火起时,药铺中只有姚继珠、香儿姑娘、一个郎中和两个伙计。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两处地方,大火过后,皆已只剩焦炭烟灰。如果人没有逃出来,则必无活路。”
道衍长叹道:“阿弥陀佛。姚大人万幸不在火场。”
沈若寥浑身战栗,战战兢兢道:“我……我想去火场看看。”
朱高炽劝道:“万万不可,沈将军现在不能再在北平露面了。我已派人将火场严密封锁,查找纵火线索,同时搜寻死者。目前还不能确定,这三处纵火,与军营中的凶杀,是否有联系。沈将军只在此处静候,有了任何消息,我立刻会派人通报将军。”
沈若寥还想再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道衍见状,向朱高炽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一起告辞了。
沈若寥关上门,昏昏沉沉地走回床边,却跪倒下去,捂住了脸,浑身筛糠。
天旋地转。他的惩罚,他的地狱。他早有预料,他没有料到。
香儿,姚表一家,姚继珠;吕姜,香儿的姨娘;姚表的全部家业。
太多了,太多了,他怎么可能承受得起?他就算在姚表面前,以死谢罪,他一条残命又能赔得了什么!
香儿,香儿……你没有过来,我只道你在陪姚继珠,却不知你和他都……
沈若寥跪在床边,一直跪到下午,水米不进。
傍晚时分,道衍走进来,他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姚大人家里人都逃了出来。火是从外面烧起来的,姚府院子大,又多有水池,火势蔓延得没有那么快,再加上又是白天,所有人都醒着,所以也逃得快。世子殿下和王妃娘娘将姚大人全家安排到宫里居住。姚夫人受了惊吓,病倒了。”
沈若寥转过身来,呆滞地望着道衍,满脸死人般的憔悴。
道衍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扶他。沈若寥摇了摇头,不让他扶,仍然跪在地上。
道衍道:“药铺的郎中从前门逃了出来,两个伙计一个躲在水缸里,另一个到现在下落不明。姚继珠逃了出来,说——”
他犹豫了一下。
“珠少爷说,后门被火堵死,到处都是浓烟,香儿就帮助他从靠窗的院墙翻墙逃走。他翻过墙去,才刚刚落地,里面的房子就塌了,把香儿压在了下面。”
心里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地熄灭;仿佛什么东西在心中打碎,发出轻微的声响。沈若寥闭上眼睛,低下头去。
道衍蹲下来,心乱如麻。
“若寥,走吧。北平你不能再呆了。这儿的人会把你逼疯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来。
“这些是世子殿下和王妃娘娘给你的盘缠。他们也说,让你走吧。北平对不起你。如果王爷怪罪,由我们这些人一起来承担。王爷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但是你继续呆下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沈若寥仍然不动。
道衍语重心长说道:“够了。这些足够了。老衲知道你在想,你既然选了死路,就要承担一切。若寥,我告诉你,不论你背叛燕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你就算再怎么十恶不赦,惩罚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就算燕王回来,亲自罚你,恐怕还不至于如此惨痛。你想要赎罪也罢,承受也罢,都已经够本了。你就放过你自己,走吧。”
沈若寥抬起头来望着他,木讷地说道:
“我是该走了。再不走,姚大人全家都要被我害光了。”
道衍叹了口气。
“老衲会让小僧帮你收拾一些衣物,这些钱你带上。明天早上,老衲送你出城。”
沈若寥问道:“我娘和香儿的姨娘葬在哪儿?我想临走前,去道个别。”
道衍答道:“老衲带你去。你还想见姚大人吗?”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还有脸再见他吗?”
道衍沉默片刻,长叹一声。
“好好睡一觉吧。”
说罢,他便退了出去。
沈若寥没有起身,直接在床边地上躺倒下来。
香儿,香儿……
他耳边又响起她沉静略带沧桑的声音:“我是野草。野草容易活,死不了的。”
野草扛得过烈火吗?
他泪流满面,透不过气来。他拔出靴刀,在手臂上用力划下去,殷红的血染透了衣袖,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扔下刀,攥紧拳头往地上砸去,很快十个指骨都血肉模糊,他仍然感觉不到。胸腔窒息的昏痛顺着骨髓蔓延到全身,竟然没有任何外伤可以给他丝毫的分担,转移他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瞬间。
次日清晨,道衍驾了一辆车,带沈若寥离开北平。
沈若寥坐在车里,想象着外面的一街一巷。他没有掀开帘子去看。他就这样离开了北平,这辈子最后一次;他还会再回来吗?这里的一切,曾经的记忆,穷困,富贵,欢快,耻辱,曾经的幸福,现在的地狱。
车出了北平城,又经过河边那片熟悉的小树林。
“你个死不要脸的臭流氓,松手啊!”香儿喊道;他的指尖,依然还残留着那点温暖柔韧的弹性,让他痛彻心扉的感觉。
道衍回过头,看了看车里。
“沈将军这一走,打算去哪儿?有想法么?”
沈若寥平静地说道:“回京城。”
道衍吃了一惊,停下车来。“回京城?!”
沈若寥道:“我还有该做的事没做完。”
“什么事?”道衍望着他的眼神,心里凉了半截。
“沈将军,你不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你就算救了天子下来,王爷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睡?”
沈若寥死寂地望着道衍。
“我毕竟曾经是他的贴身侍卫,上十二卫亲军都督。我还有这最后一点儿义务必须要尽。我不会拦王爷,我也想看着他升辇即位。我只要救得天子出来,最终死在天子之前,便再无所憾。”
道衍震骇地望着他。
“沈将军,老衲送你出北平,是想让你从此远离朝政,远离王爷,不是让你去寻死。”
沈若寥道:“我想做的事情,能做的已经全做了。只剩下这一件。”
道衍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继续驾车。
车缓缓走到一处林岗,停了下来。
“将军,我们到了。”
沈若寥下了车,便看见两座坟茔横在前面。光秃秃的土包,皆没有墓碑。
道衍说道:“仓促之间,还没来得及刻石立碑。”
沈若寥道:“这样更好。”
他四周环顾了一下,对道衍说道:
“大师请回吧。若寥在此小停片刻,会自己上路。”
道衍不放心地望着他。“老衲无事,就送到将军上路也无妨。”
沈若寥摇了摇头,执拗地说道:“大师请回吧。”
道衍见他不想自己留在身边,只得叹了口气。
“将军既不愿意,老衲便告辞了。只不知老衲是否还有可能劝将军回心转意,放弃回京城的念头?”
沈若寥道:“若寥自回北平以来,全靠大师费心保全。倘有来世,定当报答大师厚恩。”
道衍知道再说无益,只得双手合十拜道:“阿弥陀佛;伏愿上天有好生之德。将军一路多多保重。”
沈若寥回拜道:“大师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