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宫本是前朝元大都的皇宫,虽没有监狱,却设有专门关押宫人的暗室、刑室。
天亮之时,其中一间暗室的门开了。两个人走进了暗室,对着里面关押的二人端详了少许,突然大笑起来。
“沈若寥,你有种,今儿就让你知道,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什么下场。”
地上坐着的少年仰起脸来,咧着大嘴笑呵呵地望着朱高煦和朱高燧,调侃道:
“小王爷,昨儿说好的给我一晚上时间,让我把没吃过的东西、没上过的娘们儿都尝个遍。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昨儿晚上就着急上火地把我绑过来,我还没和一个婊子上过床呢。您二位真不够意思。”
“怪不得我们,”两个王子冷笑道:“这北平城里处处是我们的耳目,我们倒是愿意让你好好乐一晚上,可是早有人把事情告到父王那里,他立刻就要绑了你来,我们兄弟也没办法。你还是收拾收拾自己,跟我们走吧。”
“要不这样,”沈若寥嬉皮笑脸道:“这王宫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宫女,您二位随便找两个来,让我爽够了再走成不?要不然我也太亏了是不是啊,您说?”
“别废话了,让你活到现在,已经是便宜你了。”两个王子道:“赶紧和你娘亲道个别,跟我们走。”
两人说完,一队亲军就冲进暗室里来,围在沈若寥和吕姜身边。
沈若寥望着吕姜。她和想象中娘亲的样子确实很像;如此温柔体贴,善良质朴,简约大方,看着自己时眼中慈爱心疼的目光;她动人的美貌;他所能想象出来的母亲具有的一切美德,吕姜都有。此外还有一点: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这是她的不幸,却相反使她在沈若寥的眼中罩上了一层完美的光晕。
他自出生之时起,就没有娘亲,也记不起曾经感受过父爱。而自从逃离夜夭山,时至今天,只有吕姜一人对他好过,如母亲一般毫无条件的好。
“你就叫我的名字就可以,吕姜。不用那么客气。什么掌柜的啊,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老三哥不是叫您洪嫂子吗?”
吕姜笑了。“寥儿,你跟老三哥是忘年之交;论年龄,他可以作你的父亲;我的年龄也可以作你的母亲了。不瞒你说,我那个跑出去的孩子江儿和你是同年同月生;如果他还活着,正好和你一般大。”
“那我就更不能直呼您的姓名了。”沈若寥说道:“我可以叫您姑姑吗?”
“姑姑?”吕姜微微一愣;“为什么?”
“我原来在家时,有一个姑母,和您有点儿像,她对我很好很好,就像我娘亲一样。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您让我想起她来;我能这么叫您吗?”
吕姜疼爱地笑了,仿佛一瞬间就真的变成了他的亲姑姑一样:“好啊,你这么信任我,我真是太高兴了。寥儿,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姑姑。”
他就这样把吕姜认成了姑姑。莫素歌在他心里的印象依然美丽,但是比不上吕姜。他的姑姑,比曾经的姑母更好看,更仁善,更慈柔,更贤惠。一个简直完美的女人。
他想过要好好报答姑姑,替她出走多年的儿子尽一份孝心。此时此刻,他真的渴望能叫她一声娘亲。但他立刻忍住了;姑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她不能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打击了。
沈若寥浅浅笑了一下,对吕姜道:“姑姑,不会有事的。我还会回来的。您自己千万多小心。”
他站起身来,浑身僵冷。燕王宫的暗室,跟夜夭山的暗房没有太大区别。时才秋季;一夜过去,仿佛全身结了一层冰壳,到处发麻。他在亲军的押解下跌跌撞撞走出了暗室。
那队亲军押着沈若寥,跟在两个小王子后面,在迷宫似的王宫里拐来拐去,走过很长一段路,终于,来到一幢富丽堂皇的大殿前。两个小王子走了进去,命令亲军把犯人押上来,按倒在地上。
沈若寥努力抬起头,却只见到两个小王子坐在面前;这里明显不是王爷处理军机大事的地方,宫闱飘逸,香气弥漫,宫女满殿,洋溢着奢华安乐之气。
“这是什么地方?”他不由自主问道。
朱高燧笑道:“怎么,这儿是我二哥的东宫,你有什么问题么?”
“我要见王爷,”他说道。
“你想见父王?”朱高煦大笑起来:“小子,你怕了吧?你以为你能见到父王,替自己伸冤啊?”
朱高燧也笑道:“我们父王国事繁忙,哪儿有工夫理你这穷小子的事啊?”
朱高煦道:“父王说了,这件事由我们兄弟两个自行处理,特别嘱咐我们要严加审问,把你的靠山揪出来,上报给他。你死定了,还不快求饶?”
沈若寥愁眉苦脸道:“我求求二位王爷了,你们还是把我的皮剥了吧,要让我硬编个靠山出来,那真比生孩子还难呢。”
“好小子,还敢嘴硬。”朱高煦冷笑道,“父王已经交待过了,今儿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我们可不管你是说实话还是胡编。等你说出来,我们再慢慢剥你的皮。”
他一使眼色,周围的宫女便都匆匆走了出去,一个不剩,关上了殿门。两边等候命令的亲军立刻围上来,扒掉沈若寥的衣服,就要用刑。突然,殿门猛地又被撞开了;一个声音喊道:“住手!”,又一队亲军冲了进来。
“大哥?”朱高燧一声惊呼。朱高煦见状,霍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大哥,你来这儿干吗?”他沉着脸问道。
一个人匆匆走到前面来。沈若寥费劲抬起头,见又是一个少年人,年纪不过二十,身材稍胖,肤白如脂,相貌与朱高煦十分相似,却生得慈眉善目,天庭饱满,想来必是燕世子无疑了。他暗暗嘘了一口气,感觉额头后脊上抽过一阵凉气,周身的冷汗涔涔下来。差一点儿,他就不知要遭到什么酷刑;望着神情焦急的燕世子,他心底一点儿生龙活虎的希望难以遏抑地冲上来。他咬住牙,拼命把这点儿希望压制下去,生怕听到希望破碎的声音。
朱高炽道:“二弟三弟,简直胡闹!还不快让他们松手!”
朱高煦冷冷道:“大哥,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别来瞎掺合,回去好好读你的书,陪你的媳妇儿去,管我们干嘛。”
朱高炽正色道:“你们俩昨儿晚跟父王面前假话连篇,陷害无辜,父王现在正大发雷霆呢。你们再不放人,打算怎么跟父王交待?”
朱高燧忙道:“是,是,——你们还不松手?”
“谁敢动?”朱高煦一声暴喝,按住沈若寥的亲军便再不敢松手。朱高煦肆无忌惮地看着朱高炽,面不改色,冷笑道:“我和三弟可没说过一个字儿的假话,父王从哪儿听了什么谣言,竟能怀疑自己的儿子?我才不信呢。八成是大哥你被什么人骗了吧,还假托父王的大旗?”
“二弟,你怎么不讲道理?你在宫里动用私刑,本来就是违背了父王的仁爱之心。”
朱高煦不屑地嗤了一声,道:“大哥,我劝你还是滚回去读书吧;你以为自己对父王了解多少?就凭你那榆木脑袋,一点儿世事不懂,别来教训我们。”
朱高燧在一旁圆场道:“二哥,你也别这么说;大哥他也是一片好心,为了咱考虑嘛。大家都是骨肉兄弟,别说这么伤感情的话。”
“谁跟他有感情,”朱高煦冷冷道:“这种没用的肥猪,连马都骑不好。”
朱高炽见说不过他,当即往沈若寥边上一跨,冷冷说道:“我看谁敢动他!”
世子手下的亲军听得这话,立刻围了上来,齐刷刷握住刀柄,对按着沈若寥的亲军怒目而视。
“反了!”朱高煦叫道:“朱高炽,我们遵照父王的指示审讯犯人,你横加干涉,居心何在?”
朱高炽平静地说:“二弟,你不用跟我来这套。我们一起去见父王,在他面前自有定夺。”
“我呸!你一定在父王面前说了我和三弟的坏话。我才不会和你去见父王;这个犯人是我的,我说了算,你识相的话,最好马上滚开!我可不想别人说我不讲兄弟情面。”
朱高炽微笑道:“好啊;是我不讲。反正,我就在这儿守着,你别想伤他一根毫毛。用不了多久,父王自己会过来的。”
朱高煦还待说话,门口突然又响起了一个声音:“二位殿下息怒!”
话音刚落,一个英武高大的年轻卫队长带着一队亲军匆匆闯进殿来。“王爷有旨,让微臣带沈若寥前去寝宫问话。”
“骆阳?”三个王子见来者竟是燕王的贴身侍卫骆阳,同时吃了一惊。朱高炽笑道:
“你来得正好;既然父王亲自下令,人现在就归你了。我们兄弟也不用再互相争抢了。”
骆阳点点头,一声令下,刚才还对峙的两边亲军不敢造次,乖乖撤了回来,看着骆阳手下的侍卫给沈若寥穿上衣服,提了起来,依旧用绳索捆住,带出了朱高煦的寝宫。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朱高煦,此刻却一声没吭。
骆阳毕恭毕敬道:“王爷有旨,让世子殿下、二殿下和三殿下一并前去寝宫问话。”
“好,”朱高炽神情气爽地笑答道,一面步履翩翩踱出殿门,带着手下的跟从,径自向燕王的寝宫走去。
朱高煦和朱高燧面面相觑;寝宫?那可不是审讯犯人的地方。父王为什么选择在寝宫问话?两个人谁也猜不出来,只得乖乖带了各自的人马,跟着骆阳往寝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