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表回到世子殿中来时,已是晚上。沈若寥仍然坐在外面廊下。姚表有些吃惊。
“寥儿!你跟这儿坐了多久了?你身子尚虚,不能这么吹风。快进来。”
他把沈若寥弄进屋里来,按在床边坐下。
“吃晚饭了没?”
沈若寥温顺地点了点头。
“按时服药了没?”
沈若寥笑了:“有世子妃娘娘在,错不了。”
姚表在他面前坐下来。
“寥儿,世子殿下已经采纳了你的建议,将钦差信使和天子密信一起连夜往前线大营送去了。你可知,道衍大师提出了和你一样的建议?”
沈若寥柔顺地说道:“那不是我的建议,是道衍大师的。”
姚表又道:“殿下还说,你提出要见你娘?”
沈若寥道:“如果可以的话。”
“你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吗?”
沈若寥想了想,道:“我有一些,不知道够不够。老爷如果担心,不如提前告诉我。”
姚表失望地望着他,眼神里有些受伤的痕迹:“怎么还叫老爷?”
沈若寥抱歉地一笑:“我只是习惯了。姚大人。”
姚表道:“你非要把距离搞这么远才舒服?”
沈若寥道:“以前是存心气您。现在,我是待罪之人,更不比当初。我知道您不在乎,可是王爷在乎,我也就不能不在乎。”
姚表叹了口气。“好吧;你娘亲——你见了她,打算怎么办?”
沈若寥想了想,犹豫地说道:“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未来如何,王爷会把我怎么样,我都毫无把握。”
“那你又何必一定要见她?你不安心,可是你见了她,会更不安心。”
沈若寥沉默了片刻。
“她到底……怎么样?我知道,东昌一战,王爷对我彻底死了心,何况我又毒刑拷打了燕军俘虏,王爷一定会折磨我娘。您就告诉我,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姚表慢慢说道:“寥儿,我也不是一定不想告诉你。可是——这件事,我就是说都很难说出口。”
沈若寥轻轻说道:“那我来说,您只告诉我,我猜得对不对。王爷托老三哥告诉我,如果我杀老三哥,他必投我娘作营妓,再用她饷军。您和世子殿下都说她还活着,那她一定是做了营妓。对吗?”
姚表深深地叹了口气。沈若寥开始发起抖来。
姚表迟疑良久,开口道:“你猜得也对,也不对。寥儿,你想必知道,怀来守军亲人的下场?”
沈若寥望着姚表,一声不吭。
姚表叹道:“王爷把你娘捆了起来,送进大营里,转营奸宿。与怀来不同的是,王爷因为……因为想要长时间地折磨她,从而折磨你,不肯让她过早死掉,所以下了令,每天二十军士……”
他说不下去了。过了很久,他才又慢慢说道:
“你娘还活着,但是你现在就算去见她,她也未必认得你。她已经疯了。”
沈若寥低下头去。姚表怕他支持不住,抓住了他的肩膀。
“寥儿,要恨,你就恨我吧。我没能拦住王爷,我没能救得了你娘。如果当时我坚持到底,哪怕拼了性命——”
沈若寥抬起头来,把他两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
“老爷,别说了。”他轻柔地说道。
姚表噤若寒蝉地望着他,一动不敢动,心惊肉跳。
沈若寥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背对着姚表,又站住了。他说道:
“洪家酒店里,曾经有过一个瓷观音像,您还记得么?”
姚表愣住了。“寥儿……”
“是我打碎了它。现在,一切都应验了。我早知道会有今日。我明知道结局会如此,我还是执意要走这条路。我离开北平的时候,头也没有回。一切都是我的错,万恶根源皆在我。从我出生起,就注定是如此。”
姚表惊骇地望着他:“寥儿?!……”
沈若寥转过脸来,姚表以为自己会看到满脸泪水,他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张脸形销骨立,苍白如纸,却毫无表情,毫无神采,毫无生气,仿佛只是一个面具,一个蜡像。
蜡像微微笑了笑,仍然平静地望着姚表,轻柔地问道:
“大人,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曾经说过,如果我背叛王爷,你会亲手用烙铁钩子将我凌迟碎剐。如今我反叛至此,你却为什么拼了命来救我?”
姚表道:“寥儿,因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燕王,反对燕王,宁肯为了建天子,战死沙场。”
沈若寥仿佛在几千几万年前,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他答道:
“反叛燕王,需要有多好的理由,才能足够好呢?老爷,我的理由不重要。王爷并不在乎我为什么。”
“王爷当然肯定在乎,”姚表热切地说道,“我也在乎,寥儿,你的原因,可能会让一切都不一样。我的立场、王爷的态度,也会因而不一样。”
沈若寥道:“老爷,我决定断绝燕王的时候,想过很久很久,所有一切可能的后果,我可能失去的东西,我将要面临的惩罚,包括所有我爱的人的命运——我都想过。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我为此作了很多准备;这一路走到今天,我不断发现自己的准备有多么欠缺,多么不足,然而我始终并不后悔。便是现在,得知我娘的境遇,我也依然没有变心。我能放弃的,不能放弃的,已经都放弃了。至于王爷的态度,您的立场,所有北平人的看法,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姚表道:“你可以继续这么说。但是对你不重要,不代表对我们不重要。寥儿,我在你的衣带里,找到了这个,是你写的?”
他抖出那封绝命书来。
“我在王爷剑下救你,因为你必死,而不肯与王爷交手。你若与王爷交手,王爷岂有赢的道理?我后来一直护着你,一大半原因为了这两首诗。你若是为了高官厚禄,为了天子封赏而投靠朝廷,我必不肯保你。可你不是。不管你原因为何,你已经单纯到染不了一尘俗念的地步。你是为了效法天祥?你是不是去了京城,了解了天子朝臣之后,态度转变,认为王爷起兵夺位,乃是造反之举,天地不容?”
沈若寥考虑了很久。
“老爷,我恐怕没有您希望的那么好。我若真的不染俗念,又如何下得了手,将那个燕兵断指决目,吊死营门?”
姚表叹了口气。“你跟你爹一样,专走极端;哪怕有天大的理由,从来不肯跟任何人说。你爹不信任别人也罢,他好歹还有个你娘形影相随,无话不谈。寥儿,你到今天一直只是一个人。你娶了秋儿,可你心里并没有她。你心里只有你那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原因,和你必死的念头。你才二十三岁啊,寥儿!”
沈若寥望着姚表,惨淡一笑。
“老爷,您就别再逼我了。我真的不能说。我如果能说,我何苦等到今天。既然是一条不归路,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您就让我继续走到头吧。我也求您,别再这么照顾我了。王爷一旦得了天下,所有离我近的人,就必然要一一横遭祸患。我娘只是个开始。我抛弃了她,赶走了秋儿,我已经无所牵挂。您还依然有家室,就算您不在乎自己,他人的生命是不可以自己来支配的,请您尊重他们的权利吧。”
姚表道:“如果我横竖不能劝阻你,你又何必非要瞒着我呢。”
他看到了沈若寥的眼神。
“算了,你对王爷都不说,我又能指望什么。不过,寥儿,有一点,你记住了。家人自有福祸,放在谁家都一样。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家人既已接受,便也不会改变。你年纪轻轻,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已经年近七旬之人。我不再求你告诉我你的理由,你也别再求我放弃你,任你死活;二者都一样不可能。”
“姚大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你赶走了秋儿,抛弃了你娘,你不想我搅和进来,是不想你自己有所牵挂,说白了,你还是在逃避责任,逃避负担。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不管它是什么,一切负担你就必须有胆量承受。你已经做好准备来承受的负担,其实都是最轻的。那些你想要摆脱掉,却摆脱不掉的负担,才是最重的。你有没有想好?你能承受吗?如果不能,还不如及早放弃,向燕王坦白一切。”
沈若寥浑身颤栗。他战战兢兢地望着姚表:
“我……我只是没的选择。我能承受。老爷,我保护不了你,但我曾经下令斩杀五万燕军俘虏,曾经亲自手刃张玉将军。如果你确定,你无所畏惧,什么我都能承受。”
姚表只觉得心头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
“休息吧,寥儿;你身子还弱,谈这些太重了。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